黎明的微光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把冰冷的刮刀,将青岚关内外一夜鏖战的惨烈景象,清晰地剥露出来。暁说s 罪欣漳踕耕新哙风雪渐息,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血腥味和那股皮肉烧灼后的独特恶臭,却更加浓重地沉淀下来。粘稠得几乎化不开,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铁锈感。
城头之上,已难寻一处完好的垛口。砖石崩裂,箭痕密布,烧黑的梁木与冻结的血冰纠缠在一起,诉说著昨夜攻防的疯狂。
士兵们倚靠在残垣断壁间,大多沉默著,眼神因过度杀戮和目睹袍泽死亡而显得有些空洞、麻木。
只有辅兵和民夫还在沉默地穿梭,搬运著阵亡者的遗体,或是搀扶着重伤的士兵蹒跚下城。那些遗体被整齐地排列在城下空地上,复上能找到的任何布料,很快便白茫茫一片,延伸出去,触目惊心。
伤兵营里早已人满为患,低沉的呻吟与压抑的啜泣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让这寒冷的清晨更添几分悲凉。
赵云拄著那杆浸染了李叔和自己鲜血的长枪,钉子般站在南段缺口旁。吴桓的命令犹在耳边——“斥候营赵云,请命值守南段缺口!寸步不让!”
他身体疲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虎口崩裂的伤口在严寒中早已失去知觉,只是木木地疼。但一种更深沉的力量支撑着他,让他没有倒下。
他望着城下敌军退去后留下的狼藉——破损的云梯、散落的兵器、以及那些被积雪半掩的、姿态各异的尸体,心中已无最初的恐惧与恶心,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沉重。这就是代价,守护必须付出的代价。
李叔替他挡下那一矛时决绝的眼神,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灵魂。
“嘿,新来的,别杵那儿跟个冰溜子似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赵云转头,看到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的老兵正费力地用铲子清理垛口边的碎砖和冻结的血块,“搭把手,把这些碍事的东西清开,不然下一波羯狗上来,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赵云默默上前,接过另一把备用的铁锹,开始帮忙清理。铁锹刮过结冰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昨晚够呛吧?”老兵一边干活,一边喘著粗气问道,他的一条腿似乎有些不便,动作略显僵硬。
赵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想起李叔的牺牲,低声道:“我们队李叔他”
“老李啊”老兵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用力铲起一块冻硬的土块,“看见了。这老小子,平时抠搜得紧,最后倒是大方了一回。”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悲伤,却更显苍凉。
“这鬼地方,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我这条腿,三年前就被羯狗的狼牙箭咬过一口,阴雨天就疼,本以为熬不过那个冬天,没想到苟活到现在,还得多谢当年给我剜肉疗伤的医官,手艺糙是糙了点,好歹保住了命。”
他絮絮叨叨地说著,像是在对赵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能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多杀一个羯狗,就是给死去的弟兄多报一分仇。”
旁边另一个正在检查弓弦的年轻弓箭手插嘴道,他的手指缠着布条,还在渗血:“王老哥你就知足吧,好歹还能动弹。伤兵营里我刚才送箭下去,看到看到好多缺胳膊少腿的,还有唉,那样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用力拉了一下弓弦,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一阵沉默。只有寒风吹过破损垛口的呜咽声,以及远处民夫抬运尸体的号子声。
“都少说晦气话!”一个略显威严的声音传来,是队正张嵩,他脸上多了一道新鲜的刀疤,从颧骨划到下颌,皮肉外翻,看着狰狞。“死了的,是英雄!活着的,就得把他们的那份一起扛起来!都给我打起精神,将军说了,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他的话起到了一些作用,士兵们不再交谈,继续默默地清理、整备。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援军何时能到,能否冲破阻截,都是未知数。眼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身边这些同样疲惫、同样伤痕累累的袍泽。
吴桓并未休息。他拖着几乎同样疲惫的身躯,沿着城墙缓步巡视。作为斥候营副尉,他需要更直观地评估守军的损失和敌军的动向。
他走过每一段城墙,目光锐利地扫过破损的防御工事,扫过士兵们疲惫而坚韧的脸庞,偶尔会停下脚步,用力拍拍某个年轻士兵的肩膀,或是蹲下身,查看一名伤兵的伤势,低声嘱咐几句。他的存在本身,就仿佛一种无声的鼓舞。
“校尉,”王奎跟在他身侧,左臂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但血色仍在缓慢渗出,他脸色苍白,声音却依旧沉稳,“粗略清点过了,昨夜西墙各营,阵亡超过三百,重伤失去战力的恐怕也有两百之多。辎重损失更大,西墙后堆放的滚木烧毁了近七成,备用的箭矢也消耗巨大。南段这缺口怕是经不起下一次同样的冲击了。”
吴桓默默听着,脸色阴沉如水。伤亡数字触目惊心,尤其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损失,绝非短时间内能够补充。而物资的匮乏,更是直接制约著守军的持续作战能力。
“羯人那边呢?”吴桓问道,声音沙哑。
“尸首来不及细数,但绝不会少于五百。”王奎答道,“不过,他们退得很有章法,主力并未远遁,就在十里外的野狼谷一带扎营,炊烟密集,看来是在重整旗鼓。”
吴桓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早已料到。敌军攻势虽猛,但并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昨夜的攻击,更像是一次全力以赴的试探,或者说,是消耗守军力量与意志的前奏。
他走到一处视野较好的垛口,凝目远眺。远处野狼谷方向,隐约可见连绵的营帐和移动的黑点,如同盘踞的狼群,在雪原上蛰伏,随时准备再次扑击。
“他们在等什么?”吴桓喃喃自语。冬季作战,时间并不站在进攻方一边。如此不计代价的猛攻,必然有其迫切的原因。
那个被俘斥候头目透漏的“白灾”,李茂侦察到的大队人马痕迹,还有那枚纹路奇特的骨制令牌种种线索在他脑中盘旋,却依旧难以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陈将军召集各营副尉以上军官,前往镇守府议事。”一名传令兵奔上城头,找到吴桓传达命令。
吴桓收回目光,对王奎道:“看好这里,督促工程队全力抢修缺口。让弟兄们抓紧时间轮流休息,吃点热食。”
他又看了一眼正在默默清理瓦砾的赵云,眼神复杂,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亲兵快步下城,走向位于关城中心的镇守将军府。
镇守府大堂内,气氛比城头更加凝重。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与寒意。
镇远将军陈璘端坐主位,他年约五旬,面容刚毅,额角一道刀疤斜斜划过眉骨,更添几分威严。墈书君 芜错内容此刻他眉头紧锁,听着麾下郎将、校尉们逐一汇报伤亡与损失情况。
每报出一个数字,大堂内的空气便仿佛寒冷一分。当最后一名负责辎重的校尉报出滚木、箭矢等物资的惊人损耗后,大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按照昨夜的消耗速度,青岚关的库存支撑不了太久。
“将军,”负责全局防务的鹰扬郎将起身抱拳,声音沉重,“敌军势大,攻势凶悍,我军伤亡惨重,物资消耗巨大。是否应立即向陇西郡守求援,请派援军,并急调物资?”
陈璘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八百里加急的求援信,在天亮前已经派出三路,分走不同路线,以防不测。”
众人闻言,心中稍安,但陈璘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们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陈璘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诸位需有清醒认识。朝廷近年重心在南疆用兵,陇西各郡兵力本就不足,且分散驻守。即便郡守大人接到求援,能抽调出的援军,数量必然有限,集结、开拔,再冲破羯人可能设置的阻截,抵达青岚关至少需要十日,甚至更久。”
十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以青岚关目前的状况,能否在敌军如此强度的攻击下坚守十日?
“至于物资,”陈璘继续道,“关内库存,需立即实行严格配给。箭矢,优先保障神箭手和床弩;滚木礌石,收集关内可用民房建材补充;火油、金汁,更要节省使用。另外,组织人手,连夜出关,收集敌军遗落的箭矢,能用的,都给我捡回来!”
命令一条条下达,冷静而务实,甚至带着几分残酷。这是在极限压力下,一位老将所能做出的最现实的选择——依靠自身,坚持到最后一刻。
“吴桓,”陈璘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斥候营副尉,“你对敌情最为了解,依你之见,敌军下一步会如何行动?那个‘白灾’,究竟是何意?”
吴桓起身,走到大堂中央悬挂的巨幅边境地图前。他伸出带着厚茧的手指,点在野狼谷的位置。
“将军,诸位同袍。”吴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昨夜之战,敌军战术明确,配合娴熟,绝非寻常部落劫掠。他们选择寒冬用兵,代价巨大,必有所图。斥候审讯所得‘白灾’一词,在羯语中含义复杂,可指代毁灭性风雪,亦可指某种他们信奉的萨满力量,或是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攻城手段。”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地图上青岚关周围的地形。“野狼谷地势隐蔽,水源充足,足以容纳其大军。他们在此扎营,进可攻,退可守。末将判断,他们昨夜受挫,今日白天很可能不会发动大规模进攻,而是以小股部队持续骚扰,疲惫我军,同时”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几条隐秘的路径滑动,“很可能派出更多斥候,甚至精锐小队,试图绕至关后,探查我关防虚实,或寻找其他破绽,亦或切断我们与后方的联系。”
“至于‘白灾’,”吴桓眉头紧锁,“末将推测,这可能与他们急于在冬季结束前动手的理由有关。或许,他们掌握了某种能在严寒中发挥奇效的战法,或是拥有了某种我们必须警惕的‘倚仗’。”他再次提到了那个被俘头目身上的奇特令牌,“此物纹路与往年不同,或许是一个线索。”
大堂内再次陷入沉默。吴桓的分析条理清晰,将潜在的危险一一剖开,令人心惊。未知的“白灾”,可能的迂回渗透,以及严峻的物资兵力形势,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在心头。
陈璘沉吟良久,最终沉声道:“吴校尉所言,与老夫判断大致相同。既然如此,我青岚关唯有以静制动,外紧内松。”
他目光炯炯,开始下达具体指令:“各营轮番休息,保持体力。城墙防御不能松懈,尤其是夜间,需加倍警惕。工程队全力抢修工事,尤其是南段缺口,必须在今夜之前,用砖石土木,给我垒实了!”
“此外,”陈璘看向吴桓,眼神锐利,“坐等敌军行动非上策。吴桓,本将命你,即刻挑选斥候营精锐,亲自带队,前出至野狼谷外围,进行抵近侦察!务必摸清敌军真实兵力、营地布置、器械多寡,特别是要留意是否有异常动向,或与‘白灾’相关的蛛丝马迹!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眼睛和耳朵,不是刀剑,查明情况,立即回报,不得恋战!”
“末将领命!”吴桓肃然抱拳,心中凛然。将军这是要将最危险、最关键的任务交给他。亲自带队出关侦察,风险极大,但也是获取第一手情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
议事结束,军官们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明确的命令匆匆离去。
吴桓立刻返回斥候营驻地,点齐了王奎、李茂以及另外三名经验最丰富、身手最矫健的老斥候。他们迅速换上与雪地颜色相近的白色罩衣,检查弓弩、短刃、绳索、干粮等一应装备。
“校尉,您的伤”王奎看着吴桓依旧渗血的肩甲处,低声道。
“无妨。”吴桓打断他,动作利落地将“朔风”刀佩在腰间,“一点皮肉伤,影响不了行动。这次侦察至关重要,我必须亲自去。”
赵云看到吴桓等人集结,立刻明白了他们要执行危险任务,他快步上前,眼中充满恳切:“吴校尉!带上我吧!我”
“你留下。”吴桓不容置疑地拒绝,“守住缺口,就是你的任务。看好家,等我们回来。”他拍了拍赵云的肩膀,力道沉稳。
没有再多余的话语,吴桓带着五名精锐斥候,借着午后逐渐暗淡的天色和尚未完全消散的薄雾作为掩护,从一处隐蔽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青岚关,如同几片雪花,迅速融入关外茫茫的雪原之中。
赵云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紧紧握住了拳。他转身,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加固缺口的劳动中,仿佛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压下心中的担忧。
吴桓一行人出了关城,立刻散开成松散的侦察队形,利用起伏的地形和枯死的灌木丛作为掩护,向着野狼谷方向快速而谨慎地推进。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
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选择崎岖难行的小路,时刻警惕著可能出现的敌军哨探。
越靠近野狼谷,空气中那股大军驻扎特有的气味——烟火、牲畜、以及隐约的人马汗臭味——便越发明显。他们在一处可以俯瞰谷地的高坡岩石后潜伏下来,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
只见下方的野狼谷内,密密麻麻布满了皮帐篷,营寨连绵,规模远超之前预估,粗看之下,兵力恐怕接近两万!营寨布局颇有章法,外围设有简易的拒马和哨塔,巡逻队往来穿梭。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可以看到数十架正在组装的投石车和更多的云梯、攻城槌!一些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忙碌。
“妈的,这么多”李茂压低声音,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昨晚他们根本没动用全力。”
吴桓面色凝重,仔细观察著。他注意到,在营地靠近山壁的一侧,有一些帐篷格外高大,周围守卫森严,进出的士兵服饰也与普通羯兵不同,似乎地位更高。
他还看到几名身着厚重皮毛、头戴怪异羽冠、脸上涂抹着白色油彩的人在一顶大帐前举行着某种仪式,周围聚集了不少跪拜的士兵。
“萨满”吴桓心中一动,难道“白灾”与这些萨满有关?
就在这时,一队约百人的羯人骑兵从营中冲出,朝着青岚关方向驰去,看来是执行骚扰任务的小股部队。吴桓示意众人压低身形,避免暴露。
他们潜伏了约半个时辰,尽可能记下敌军营地布局、器械数量、兵力分布等关键信息。眼看天色渐晚,再不返回恐生变故,吴桓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撤离了观察点,沿着原路返回。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漫长而紧张,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幸运的是,他们成功避开了几股零散的羯人巡逻队,在夜幕完全降临前,终于看到了青岚关那巍峨的轮廓。
城门开启一道缝隙,吴桓等人迅速闪入。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赵云看到吴桓平安归来,明显松了口气。
吴桓顾不上休息,立刻前往镇守府向陈璘汇报侦察结果。
“敌军兵力接近两万,远超预期,营地器械众多,且有萨满活动迹象。”吴桓将他所见详细禀报,“末将推断,敌军是在等待更多器械组装完成,或者在等待某个特定的时机。那些萨满,很可能与‘白灾’有关。”
陈璘听着汇报,脸色越来越沉。两万敌军,充足的攻城器械,还有神秘的萨满青岚关面临的形势,比想象中还要严峻十倍。
“辛苦了,先去休息。”陈璘对吴桓道,“今夜关防已按计划布置,你部斥候营,需承担起夜间警戒重任。”
“末将明白!”吴桓抱拳领命。
返回斥候营驻地,吴桓立刻召集人手,包括赵云在内,分配夜间布设暗哨、陷阱的任务。
在吴桓的指挥下,斥候营其他人员,连同部分辅兵,开始在西墙外侧的阴影处、靠近城墙的沟壑中、以及一些可能被敌人利用的攀爬路线上,布设绊索、陷坑、铃铛等简易警报装置。
赵云跟着王奎,学习如何巧妙地设置这些不起眼却可能救命的小机关,他将每一根绳索、每一个铃铛都放置得格外认真,仿佛这样就能为这座伤痕累累的关隘多增添一分保障。
夜色渐深,青岚关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在黑暗中默默舔舐伤口,同时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警惕著下一次攻击的到来。城头上的火把比往日少了许多,这是为了节省物资,但也让关城显得更加孤寂与肃杀。
吴桓站在城头,望着关外无边的黑暗。野狼谷中的群狼正在舔舐利齿,未知的“白灾”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青岚关的命运,依旧在风中飘摇。
但他也看到,身边那些疲惫不堪却依旧紧握兵器的士兵,看到赵云眼中那褪去稚嫩、愈发坚定的光芒,看到王奎、李茂这些老兄弟即便身负创伤,依旧沉默而可靠地执行着命令。
长夜漫漫,烽烟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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