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内,炭火的暖意与吴桓话语中那股沉甸甸的力量尚未完全消散。门外,呼啸的寒风却送来了一丝异样的尖锐。
那声音极细微,混杂在风雪的嘶吼与旗杆的哐当声中,几乎难以分辨。但对斥候营的老兵而言,这声音却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石子。
正用软布最后擦拭三棱刺血槽的李茂动作猛地一顿,侧耳倾听。
角落里,刚挂好钩索的胡大胡子也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一闪。
围着炭盆的王奎更是直接站起了身,身上未干的雪水顺着甲叶滴落,在温热的地面上溅开小小的湿痕。
“是西面箭楼的警哨!”王奎声音低沉,带着十足的肯定。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营房外传来了更为清晰、急促的铜锣声!
铛——铛——铛——!
一声紧似一声,撕裂了黄昏的沉闷,也瞬间绷紧了所有人的心弦。
“敌情!”
不知是谁低喝了一声。
营房内方才因吴桓一席话而凝聚的沉静信念,顷刻间转化为凌厉的行动。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有一连串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和兵器出鞘的摩擦声。
老兵们动作迅捷地系紧刚刚解开的甲带,抓起手边的兵刃,目光齐刷刷投向已然转身、面沉如水的吴桓。
赵云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在瞬间涌上了头顶,让他耳中嗡嗡作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了刚刚靠墙放稳的长枪。
冰凉的枪杆入手,反而让他激灵一下,清醒了不少。
他看到吴桓的眼神在听到锣声的刹那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那深邃中的平静被一种冰冷的杀伐之气所取代。
吴桓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吐出一个字:
“上墙!”
他当先一步,掀开厚重的门帘,凛冽的寒风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灌入。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出,直奔连接城墙的马道。
城墙上已有几名哨兵在紧张地走动,见到吴桓上来,纷纷让开道路。
踏上城头,风雪愈发狂猛,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吴桓无视扑面而来的雪粒,快步走到西侧垛口,凝目远眺。
一名哨兵见他到来,立刻指著关外某处,急促地汇报:
“吴校尉!看那里,黑风坡东南边缘,三个黑点,是羯人!他们越过了砾石线,正在窥探我方布防!”
砾石线,是青岚关外一道不成文但双方心照不宣的警戒线。越过此线,即被视为赤裸裸的挑衅与侵犯。
吴桓顺着哨兵所指的方向望去。
暮色深沉,雪雾弥漫,视野并不算好。但在那片灰白与暗褐交织的戈壁上,三个移动的小点确实格外扎眼。
他们身着与环境色相近的土黄皮裘,但牵着的战马毛色较深,在雪地中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他们并未快速移动,而是时而蹲下查看地面,时而起身指点,动作透著一股专业斥候的谨慎,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近乎肆无忌惮的从容。
“果然来了”吴桓心中冷哂,脸上却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
他注意到这些斥候并非盲目乱闯,他们的观察极有针对性,似乎在确认关墙的防御弱点、哨塔的视野盲区,甚至是雪后道路的通行情况。
这种侦察的细致程度,远超寻常的巡逻骚扰。
“是在为更大的动作做准备吗?冬季用兵你们到底倚仗什么?还是内部出了什么变故,逼得你们不得不冒险?”
念头电转间,吴桓的目光扫过那片区域的地形。黑风坡地势起伏,其侧后有一片相对隐蔽的沟壑地带,是迂回包抄、断其归路的绝佳位置。
若能快速出关,利用风雪和地形的掩护一个清晰的战术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这时,城下的羯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城头上的异动。
其中一人直起身,远远望向青岚关城头。尽管距离尚远,看不清面目,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只见那名抬头的羯人斥候,脸上用某种油脂混合著灰土涂抹出狰狞的纹路,防风眯起的眼睛里闪烁著野兽般的凶光。
他对着同伴用羯语粗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但语调中的轻蔑与挑衅却依稀可辨。
另一名身材格外魁梧的羯人嗤笑一声,竟朝着关城的方向,故意扬了扬手中一块从雪地里捡起的、带有汉军标记的残破盾牌碎片,然后随手扔在地上,用靴子踩了踩。
“乌格,别浪费时间!靖狗发现我们了!”第三个声音响起,显得更为警惕,“快走,把消息带回去!”
“怕什么?”那名叫乌格的魁梧羯人啐了一口,“隔着这么远,靖人的箭射不过来!他们的骑兵,这天气敢出来吗?”
话虽如此,他还是动作利落地抓住了马缰。
“呜——”
一声尖厉刺耳的骨哨声,骤然从那个方向传来,穿透风雪的呼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是那名最先发现异常的羯人吹响了示警骨哨。
三名羯人斥候反应极快,几乎在哨声响起的瞬间,便已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得如同雪原上的野狼。
他们不再掩饰,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著,调转方向,朝着戈壁深处,也就是黑风坡的另一侧,疯狂逃窜!
“想跑?”吴桓冷哼一声,眼中寒光迸射。
他心中瞬间权衡:这三名斥候必须截住,活口能提供宝贵情报,至少也要弄清楚他们此次越界侦察的真实意图。放任他们回去,等于纵虎归山。
黑风坡侧后的沟壑,是唯一可能在他们逃回主力之前拦截成功的路线。
他转身,目光扫过紧随其后的部下,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
“目标,黑风坡侧后!王奎,点齐十名精锐,弓弩俱全,马厩集合!李茂,带你的人上西墙,弓弩策应,盯死关外动静!胡大,检查西门内侧防御,防止声东击西!”
“得令!”三人轰然应诺,立刻分头行动。微趣晓说 蕪错内容
命令简洁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赵云紧紧跟在吴桓身后,看着他沉稳的背影,听着他冷静的指令,心中的慌乱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次临敌的紧张与莫名的亢奋。
“吴吴校尉!”赵云鼓起勇气,加快两步与吴桓并行,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涩,“属下属下请战!”
吴桓脚步未停,侧头看了他一眼。
赵云的脸上还带着年轻人的稚嫩,但眼神中却燃烧着坚定的火焰,那是在营房中被他亲手点燃的信念之火。
此战凶险,带上新兵实非良策。但雏鹰终需经历风雨,见血方能成长。既然他有此心气
他没有丝毫犹豫:
“跟上。多看,多听,少言。护好自己,听令行事。”
“是!”赵云心头一热,用力抱拳。
马厩处,王奎动作麻利,已然点了九名剽悍的老兵,人人皆已披甲执刃。几名马夫也忙碌起来,帮着牵出战马,检查鞍具。
这些战马也是久经沙场,似乎感知到紧张的气氛,不安地刨著蹄子,喷出白色的雾气。
吴桓径直走向自己的坐骑——一匹毛色深灰、四蹄雪白的骏马。它看到主人,亲昵地蹭了蹭,随即安静下来。
吴桓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他接过王奎递过来的一张硬弓和一壶箭矢挂在鞍侧,那柄名为“朔风”的连鞘长刀则横置于马鞍前桥。
“上马!”吴桓低喝。
赵云和其余九人纷纷跃上马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著训练时的要领,控制着身下这匹略显焦躁的战马。
“三人正面佯攻牵制,王奎带四人随我迂回包抄,断其后路!剩余三人,分散侧翼,防止对方有接应或求援!记住,尽量留活口!”吴桓再次重申战术要点,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明白!”众人低吼。
“开西门!”
随着吴桓一声令下,沉重的关城西门在绞盘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拉开一道仅容两马并行的缝隙。几名守门士卒奋力推动门扇,风雪立刻从门缝中倒灌进来。
门外,是那片被暮色与风雪笼罩、危机四伏的黑风戈壁。
“走!”
吴桓一夹马腹,灰色战马如同一道离弦之箭,率先冲出了关城。王奎、赵云等人紧随其后,十一骑如同一条矫健的游龙,迅速没入昏沉的天色与无垠的雪原之中。
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关内的些许暖意与安全彻底隔绝。
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穿透衣甲,直刺骨髓。狂风卷著雪粒,抽打在脸上,生疼。马蹄踏在积雪与冻土混合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噗噗”声。
赵云紧握著缰绳,伏低身体,努力跟上前面吴桓的身影。
他第一次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纵马关外,视野中尽是灰白与暗褐交织的荒凉,远处起伏的沙丘和岩石如同蛰伏的巨兽。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的大脑异常清醒。
他想起刚才在营房中吴桓的话——“我们斥候,是青岚关的眼睛,更是它的骨头。”
此刻,他正作为这“眼睛”和“骨头”的一部分,冲向未知的危险。兴奋、紧张、还有一丝对即将可能发生的战斗的恐惧,交织在他的心头。
队伍没有直冲警哨指示的方向,而是在吴桓的带领下,划出一道弧线,借着几处被风雪侵蚀出的土丘和稀疏枯死的胡杨林掩护,向侧翼迂回。
吴桓不时举起左手,做出各种手势,调整著队伍的队形和速度。整个队伍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沉默而高效地运转着。
在越过一道覆盖著厚厚积雪的干涸河床后,吴桓猛地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随即稳稳停住。他举起右拳,身后骑兵立刻扇形散开,依托著河床边缘的土坎隐蔽起来。
吴桓指了指前方大约一里外的一片区域。那里地势略高,有几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和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低矮灌木丛。
赵云顺着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片灌木丛的边缘,那三个身披皮裘的羯人斥候刚刚策马赶到,似乎想借此短暂遮蔽身形,观察后方追兵情况。他们勒住马缰,焦躁地回头张望,口中用羯语急促地交流着。
“靖狗追来了吗?”
“没看到大队人马,只有几个影子在远处晃!”
“小心点!带队的是‘灰狼’吴桓!这家伙鼻子比狼还灵!”
风雪稍稍减弱了片刻,使得赵云能更清晰地看到他们的样貌:粗糙的皮帽下是编著细辫、沾满油腻的头发,脸上涂抹的防护性油彩让他们的表情更显狰狞,腰间悬挂的弯刀造型奇特,带着明显的异族风格。
他们骑乘的战马虽然矮壮,但肌肉贲张,显然极其适应这苦寒之地。
就是他们了。吴桓眼神冰冷如铁。动作还算利落,但太过托大,真当我青岚关无人否?今日,便留下吧。
其中一名羯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不再望向后方,而是警惕地扫视侧翼的沟壑方向。虽然吴桓等人隐蔽得很好,但那过于的“安静”或许引起了他的疑心。
“呜——”
又一声短促的骨哨声从他口中发出,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
三名羯人斥候反应极快,几乎在哨声响起的瞬间,便猛地一夹马腹,不再停留,试图加速冲过灌木丛,朝着戈壁深处继续逃窜!
“想跑?”吴桓冷哼一声,眼中寒光迸射,“按计划,行动!”
他“锵”一声抽出腰间的“朔风”长刀,雪亮的刀身在昏暗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正面两组,随我佯攻追击!王奎,带你的人,从左翼沟壑插过去,堵住他们通往黑风坳的去路!侧翼散开,警戒四周!”
命令下达,十一骑瞬间分为三股。
三名老兵发出一声呐喊,策马从河床后冲出,呈品字形,径直朝着羯人斥候逃跑的方向追去,弓弦拉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而吴桓则一拨马头,带着赵云以及另外四名骑兵,如同幽灵般潜入旁边一道被积雪半掩的深邃沟壑,沿着预定的迂回路线,加速包抄。
王奎则领着剩下的四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另一侧,他们的目标是绕到更前方,彻底封死敌人的退路。
追猎,在这片被严寒与死亡统治的戈壁雪原上,骤然展开!
赵云紧跟在吴桓马后,在狭窄崎岖的沟壑中穿行。雪水浸透了靴子,冰冷刺骨,但他浑然未觉。
双手死死握著长枪,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全是汗水,混合著冰冷的雪水,一片湿滑。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马蹄践踏积雪碎石的闷响、以及自己粗重的心跳声。
他能听到前方不远处,那三名佯攻老兵发出的呼喝声,以及羯人斥候仓促回射的、零星的箭矢破空声。
突然,前方豁然开朗,他们已经穿出了沟壑,恰好出现在那三名疯狂逃窜的羯人斥候的侧前方!距离不足三十步!
“杀!”
吴桓没有任何迟疑,爆喝一声,声如惊雷,震得赵云耳膜发麻。他胯下灰马四蹄腾空,如同一道灰色闪电,直扑落在最后的一名羯人斥候!
那名羯人听到侧后方的动静,惊骇回头,只见刀光如匹练般席卷而来!他怪叫一声,试图举起手中的弯刀格挡。
但吴桓的刀太快,太狠!
“朔风”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并非硬劈,而是巧妙地一引一拨,荡开了对方仓促迎来的弯刀,刀锋随即顺势抹过对方的咽喉!
“噗——”
一声轻微的割裂声,伴随着鲜血喷溅的嘶响。
那名羯人斥候的动作瞬间僵住,眼中的惊骇化为死灰,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从马背上重重栽落,在雪地上溅开一蓬刺目的猩红。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赵云眼睁睁看着那喷涌的鲜血在雪白大地上晕开,看着那具刚刚还鲜活的生命瞬间变成僵硬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顺着寒风猛地灌入他的鼻腔。
他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死亡,目睹战场最直接、最残酷的血腥!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另一名羯人斥候见同伴瞬间毙命,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竟不逃反冲,挥舞著弯刀,嚎叫着朝距离他最近的赵云扑来!
那张因恐惧和凶狠而扭曲的脸,在赵云眼中急速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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