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武士们燃起篝火,收拾着战场的残局。几位船队首领站在小神庙金字塔前,神色各异,等待着玛雅商人蒂卡洛的回答。
“长头纹面、鼻饰穿耳、修齿舌钉...临死都不肯合眼,真是一颗神性的好头颅啊!”
蒂卡洛笑着伸出手,接过希乌王子怒目圆瞪的首级,细细观赏了会,感慨万分。接着,他捧着头颅的正面,朝向托马特祭司,笑着回复。
“他是希乌家族的第一继承人,族长休潘最出色的儿子,英勇善战的休图尔王子!休潘族长年事已高,就指着这个杰出的儿子,来继承他的族长之位。所以,他是希乌家族的下一代首领...”
“啥!希乌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半岛上最强大的希乌家族?仅次于族长的第一继承人?”
听到这,老民兵眼神一厉,看向蒂卡洛。
“你确定?!”
“主神见证!当真不假!”
蒂卡洛坦荡点头,把头颅又还给了灰土普阿普。旁边的托马特祭司面沉如水,陷入思索。无论如何,这一下,王国和南方的希乌家族,算是彻底结下死仇了。
“普阿普,你个蠢货,让你随便开战!”
老民兵怒火直冒,倒握矛杆,狠狠抽了下普阿普的肩膀。普阿普吃痛一叫,瞪大眼睛,怒视着老民兵。
“奇老头,你在干啥!我奋勇作战,取下敌人首领的首级,难道还有错吗?!再说了,你要搞清楚,是对方先进攻的我们!...”
“...真是根蠢木头!被人砍了扔在水里,还得意着自己会飘呢!”
奇瓦科咬了咬牙,不再和蠢木头多话。他转过头,严厉地注视着玛雅商人,开口问道。
“蒂卡洛,这些冒出来的玛雅部族,就是你们玛雅潘的残部吗?”
“奇瓦科队长,您真是有着海龟一般的智慧。”
蒂卡洛笑着称赞,就像之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随后,他伸出手,抓住侄子蒂阿金的胳膊,郑重向众人介绍道。
“主神见证!他是神都蒂卡尔传承的神裔,玛雅潘最后的太阳,可可姆家族的当代首领,蒂阿金!”
“啊?神都蒂卡尔的神裔!”
听到这,普阿普脸上一愣,右手下意识的摸上腰间的铜斧。
“这也是个天蛇神裔!”
“...尊敬的普阿普首领,您的神鹰诅咒,已经解了!无需再用天蛇神裔的神血。”
蒂卡洛恭敬低头,解释了一句,生怕灰土武士再热血上头,干出啥不得了的事来。
“哦,对!哈哈!我的诅咒已经解了!”
普阿普松开右手,又看了看左手提着的头颅,莫名欢喜。接着,他突然神情一动,看向蒂卡洛。
“蒂卡洛,你怎么知道我诅咒的事情?”
“哦!您曾反复向我询问过天蛇神裔,也问过诅咒的解法,我稍稍一合计,就猜出来了。”
蒂卡洛温和一笑,自若的回答道。普阿普摸了摸脑袋,又想起那个隐蛇城的老先知,心中生出感激。
“真是个神性的老先知啊!给我指出明路,解开诅咒。我这身上,都轻快了一大截,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玛雅潘最后的太阳,可可姆家族的当代首领...”
托马特祭司摸着下巴,沉吟思考。片刻后,他看向蒂卡洛,出声询问。
“蒂卡洛,你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嗯...他是可可姆家族的神裔族长,而我,是他的叔父。”
蒂卡洛笑着开口,一句话就让众人变色。老民兵眉头一扬,忍不住骂出声来。
“果然如此!蒂卡洛,你这个没毛的狐狸,竟敢谋划船队?!”
“尊敬的奇瓦科队长,您何出此言呀?”
蒂卡洛摇了摇头,真诚地回答道。
“希乌家族派神裔北上,可不是我能决定的!再说,这一路您都看着我,我做了什么,您最是清楚不过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呀!”
“哈!那这支玛雅部族,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为何会突然伏击希乌家族?”
“哦,这支玛雅部族,确实是我招来的。”
蒂卡洛坦然点头,肯定回答。
“玛雅潘的遗民们在卡普尔家族的庇护下,定居在离这不远的丛林中。这是我出身的部族,自然想让王国船队和他们贸易,给他们一些好处。更何况,他们熟知低地玛雅的情形,也知道卡普尔家族的最新动向,对船队的探索,也大有好处!”
“哈!对船队的探索,大有好处?...”
老民兵摇了摇头。无论玛雅商人怎么狡辩,他心中的直觉已经锁定了蒂卡洛。纵然不知道对方的手段,但眼下的这一切,肯定是对方谋划的结果。命运公平的注视着所有人,决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
想到这,老民兵咬着牙,心中暗暗发狠。
“等回到船上,我绝不会给你,再做手脚的机会!”
“蒂卡洛,你为何突然吹响骨哨,让你出身的部族,进攻希乌家族的军阵?”
托马特祭司面无表情,沉声问话。他心中其实早有答桉,只是要再听听蒂卡洛的解释,来了解更多的细节。
“玛雅潘的遗民,与希乌家族,本来就是化不开的血仇!当双方相遇,就注定会厮杀到底,以一方彻底倒下结束!...”
蒂卡洛神色肃然,沉思了一会,便讲出实情。在这一点上,他露出的破绽太大,根本无从隐瞒。而到了此刻,基本上是图穷匕见,也是时候坦白了。
“四十八年前,希乌家族突袭玛雅潘,杀尽王都的可可姆王室。但实际上,还有一支在外,侥幸存活。那时候,我的祖父蒂坎托,身为王室的支系,正带着长子与次子,在东南的科潘与高地玛雅人商讨王国贸易。他们也成了王室中,唯一一支幸存的成员。”
“祖父带着数十名亲卫,日夜兼程,返回玛雅潘王国。然而,在卡普尔家族的领地上,他却得到可怕的消息!希乌家族屠灭了王室,更屠杀了王都玛雅潘。而上万希乌武士正在王畿一带,大肆洗劫杀戮,清洗所有忠于王室的贵族!”
“祖父立刻前往白鹰城,向最近的王国军团,卡普尔军团求援。卡普尔军团却掌握在卡普尔家族的手中...足足十日之后,卡普尔军团才从白鹰城出征!而那个时候,整个玛雅潘王畿,忠心于王室的贵族,都被杀戮一空。”
说到这里,蒂卡洛咬紧牙齿,脸上露出悲愤。他痛恨王国各邦的贵族,在王都沦陷后划土自治,只顾着争夺王国的遗产,而放任背叛的希乌家族坐大。他不知道祖父经历了什么,只知道祖父死前,留下的不甘话语。
“各地城邦氏族,或是冷眼旁观,或是迟疑不决,或是行动缓慢,除了第一时间出兵的卡努尔守护氏族外,全都背叛了王室!...王国沦陷后数年,祖父聚拢了十万遗民,在玛雅潘东北的蒂布龙城(tibolon)复国,与希乌家族苦苦厮杀。他千方百计,向各地的实权城邦寻求支持,甚至让嫡系的长子,娶了卡普尔家族的公主!”
“然而,十年后,祖父战死在玛雅潘的王畿,玛雅潘王国就此不复存在。各地城邦氏族,都已占地为王。二十年后,希乌家族掌握了王畿的一切,抹去了所有可可姆家族的影响。再往后去,希乌家族连年攻打,甚至连蒂布龙城都难以守住...数万遗民只能再次迁往东北的丛林,托庇于卡普尔氏族的保护之下。我们甚至无法再提及玛雅潘王国,因为卡普尔家族,并不承认王国的延续...”
蒂卡洛闭上眼睛,长长叹息一声。辉煌的王国早已崩塌覆灭,而最后的延续也如烟般散尽。此刻的低地玛雅上,只有艰难求存的可可姆家族,而没有各邦共主的“玛雅王室”。
“在东北的丛林中,生活极为困苦,战斗也依然继续。祖父的长子,也就是蒂阿金的父亲,同样战死在与希乌家族厮杀的战场上。而蒂阿金的身上,流有卡普尔家族的血脉,能获得部分卡普尔城邦的支持,便是最合适的神裔首领!”
“而我,从出生开始,便被选中为外出奔走的商人与使者。家族没有培养我神性的面孔,好让我低调来往各地,不会被希乌家族察觉...十多年前,我就去往西方高原,在强大的墨西加联盟经商,出售神烟,获取利润丰厚的货物。而九年前,我第一次,遇到年少的殿下...”
听着蒂卡洛坦白的身世,托马特祭司垂下眼眸,沉吟不语。老民兵也低下头,轻轻的叹了口气。灰土普阿普瞪着眼睛,看着蒂卡洛,惊讶出声。
“蒂卡洛!你...你竟然也是天蛇神裔?!”
无人回答,一片安静。片刻后,托马特祭司握紧脖颈的护符,默默祈祷了一句。接着,他眼神一厉,毫不留情的继续追问。
“蒂卡洛!殿下曾许诺你,会在未来,帮你成为图图尔修的城邦之主!你为何还要处心积虑,给探索的王国船队,安排这一场厮杀!”
“殿下年少时的许诺?...哈哈!王者的许诺,又如何能算数呢?”
听到这,蒂卡洛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如果船队与希乌家族建立联系,就会知晓,这是一个何等灵活、何等隐忍、又何等通晓大势的家族!休潘族长统领希乌家族十多年,老奸巨猾,身段最为柔软。他两面受敌,若是知晓联盟与王国的现状,必然会主动派出使者,与联盟与王国联系!”
“希乌家族的休潘族长,可不是卡努尔长老会中的那群老朽!他不仅会与墨西加联盟交易,获取武器盔甲,还会主动与联盟联姻。而若是王国的武士真的渡海东来、势不可挡,他恐怕也会第一个出面,与王国结盟,向联盟恭顺臣服!”
“希乌家族与可可姆家族,只能有一支存活!到时候,在掌握四五十万人口的图图尔修,和不过四五万人的玛雅潘残部之间,真正的王者究竟会选择谁?我又如何能把家族的命运,寄托在王者的选择上呢?”
听到这样直白的心声,托马特祭司与老民兵奇瓦科对望一眼,再次陷入沉默。
实际上,当历史上西班牙人浮海西来,登陆尤卡坦半岛后,图图尔修的希乌家族,快速地了解了西班牙人的实力,就成为第一支与西班牙人结盟的玛雅氏族!而在与西班牙人结盟仅仅八年后,第一支西班牙的天主传教团,就在希乌家族的首都,马尼城建立。
希乌家族的恭顺与隐忍,让他们一直到十九世纪,都是图图尔修重要的实权家族。而在墨西哥独立后,他们还成为了尤卡坦州的议员,一直延续后世。至于残余的可可姆家族,早就在殖民者抵达后,彻底灭亡在希乌家族与西班牙人的联军手中。
当然,蒂卡洛并不知晓希乌家族的未来。他只是立下决心,要用自己亲手的谋划,让强大的王国与希乌家族之间,结下化不开的血仇!现在,他成功了。可可姆家族,便有了真正的转机!
“我们与希乌家族结下了死仇,这个仇没法化解。我们不能在这里多留,得赶紧走!”
半晌后,老民兵抬起头,看了眼普阿普手中的王子头颅,肯定开口。
“这些玛雅武士跑路很快!现在这时候,说不定,都到了南方的那个什么石刻城。他们的王子丢在这里,哪怕为了抢回尸体,也肯定会聚集人手,再次向这里进攻!”
“不错!尾羽氏族是希乌家族的附庸。宗主的继承人死在这里,这是极为严重的大事,他们肯定也会急着出兵!一个数万人的氏族倾巢出动,怎么也能凑出几千人来...”
托马特祭司点了点头,神情凝重。
“不要多留!带上所有的伤员,我们得尽快上船!”
“...尊敬的奇瓦科队长,尊敬的托马特祭司!”
听到两人的话语,蒂卡洛呆了呆。他焦急的伸出手来,抓住托马特祭司的衣袖。
“可可姆家族,是船队最可靠的盟友!你可以信赖我们,因为王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相信你们的斗志,但我不相信你们的实力。我们可以与你们结盟,但你心中渴望的所谓复国,必须由殿下来决断!...不要多说,不要辩解。主神予我澄澈的双眼,你瞒不了我!”
托马特祭司眯起眼睛,打量了会周围的玛雅潘武士,又看了看他们身上破烂的战衣,摇了摇头。他终于看向普阿普,在战斗之后,第一次和灰土武士说话。
“灰土,你召集下各部战士,不要再打扫战场了。今晚午夜之前,我们就要离开!”
“啊?不在这里庆祝胜利吗?...那行,我这就召集武士们。”
“对了,把你手中的首级留下!”
“哦?好!”
灰土普阿普摸了摸脑袋,留下休图尔王子的首级,就点头离去。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觉察出托马特祭司的不满,依然为英勇的战斗而得意。
“尊敬的可可姆首领,蒂阿金!”
托马特祭司转过身来,向着可可姆家族的年轻首领,沉声问候。接着,他毫不寒暄,开门见山。
“王国因为你们,在低地玛雅,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是盟友的基础。但是,我们的实力并不相同,你也需要为你叔父擅自的行为,支付必须的代价!这是一切的基础...”
托马特祭司神情坚毅,用明亮的双眼,注视着年轻的蒂阿金首领。他举起手中的经文,以极为严肃的口吻,沉声问道。
“主神见证一切,也庇佑着玛雅各部!我问你,你愿意彻底抛弃旧日的信仰,虔诚的信奉至高的主神,成为第一个皈依主神的玛雅酋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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