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过去,来到了冬天。
原本只有拇指大小的胡萝卜冒出了土面,翠绿的穗子上结了一层冰霜。
距徐嬢嬢过世,已经有两年了。
这个破败的小屋,也安静了两年。
有时陈郁真漏夜归来,踏着月色推开门,依稀还能看到门前那个披着厚厚衣裳、借着月光纳鞋底的佝偻身影。
所有的温暖一瞬间涌现在心头,而不远处的徐嬢嬢抬头,苍老的面容变幻成白姨娘的脸。
白姨娘会说:“郁真,回来啦。”
小小的红衣姑娘在白姨娘旁边蹦蹦跳跳,抽空对她挤眉弄眼。
一切都是那么温馨美好。
但冬天是经常死人的。
在徐嬢嬢过世整两年的时候,陈郁真去她的坟头给她上香。
村里的冬天的很冷,陈郁真已经拿出来他最厚的衣裳了,但在外面,北风一吹,所有的热气还是被吹跑了。
陈郁真象一个飘零的纸张,在北方苍茫大地上茕茕孑孓、摇摇晃晃。
乌黑长靴踩在了厚实的、结满了冰霜的土地上。
面前是一个坟包,相比两年前,土堆已经少了一些。在徐嬢嬢身畔,陈郁真还立了妹妹陈婵的坟墓。
——他无法归家祭拜,只能用此略解思念。
火石击打,发出清脆的声音。
陈郁真跪在坟前,冰冷的温度通过衣裳浸到肌肤内里,陈郁真面色不变。
他垂下眼,将火折子扔在了带来的纸张上。
噌的一声,巨大的火舌卷起,火红的光在陈郁真面前跳动。
冰冷的土地,热烈的火焰,沉默的墓碑。
三种意象交相辉映,共同演出了一首辉煌的交响曲。
火光明灭,映在青年俊秀白淅的面上,他缄默一如往昔,一言不发的望着前面的景象。
许久之后,等黄纸都被烧成纸灰,他才从坟前直起身,蹒跚着回家。
在回村的那条小路上,村里人热情地和陈郁真打招呼,却发现陈郁真落寞地走过,好似并没有听到。
老大叔挠了挠脑袋,不解道:“这是咋了,谁惹他了?”
他身边的老婆子狠狠地捶了他一拳,瞪他一眼:“你忘啦,徐家的大娘是前年死的,今天正好是忌日。”
“哦哈哈哈哈。”老大叔立马明白了,他扛着锄头往反方向走,感慨道,“原来徐大娘是前年死的,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日子都过糊涂了。”
老婆子也扛着篓子,应和道:“可不是嘛,去年咱家的二儿子成婚,今年小闺女也要成亲了。光这两年,底下就多了两个孙子孙女,儿媳妇现下又怀了。”
“我想着,趁着咱们还能干,就多干两年。看下面哪个孙子有出息,就送他们读书认认字。这样等长大还能去县里做个帐房先生。”
老婆子想美了,在那摇头晃脑的。老叔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忽然道:“说起来,徐大娘坟旁边还立了座新坟,你知道那是谁的么?”
话音刚落,老婆子惊讶的抬起头,两人面面相觑。
-
陈郁真回了屋,他忙忙碌碌地将家里都打扫了一遍。
或许刚见完嬢嬢和妹妹,他心情有些低落,空茫茫一片。等坐在打扫一空、却依旧空荡的屋子里,陈郁真忽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北屋窗户没有封紧,冷气顺着窗户缝爬起来,陈郁真突然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蹭一下站起来,眼睛明亮了一些。
对了,胡萝卜熟了,他要摘一些送给小饺子。
说干就干,陈郁真从家里翻出一个竹篓子,将地里的箩卜拔出,细细清理过。
冬天的胡萝卜翠翠甜甜,一口咬下去冒汁水。
陈郁真或许前生是个兔子,他很喜欢像胡萝卜这类的蔬果。闲着没事的就喜欢拔一根吃。
但他牢记着白姨娘嘱咐他的,说胡萝卜不能多吃。
陈郁真只在馋的不得了的时候偷偷扒一根吃。
每一根都吃的极为谨慎珍贵。
从前的时候皇帝偶然发现陈郁真的喜欢,经常变着法的给他上各种胡萝卜的吃食。
还喜欢把胡萝卜雕成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来哄他喜欢。
往事回忆如水般划过,陈郁真仔仔细细的挑出半篓子,大半夜的跑到小庄王五家门口敲门。
“……谁啊?”
王五和小庄都睡着了,又被吵醒。
小庄打着哈欠点着油灯,而王五困倦地揉了揉眼。一岁出头的饺子姑娘也跟着被吵醒,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爹爹,娘亲……抱……”
王五姑娘连忙抱起闺女轻轻哄着。
外面又响起来敲门声。
“谁?”小庄在屋里扬声叫喊。
不一会儿,在寂静的深夜传来闷闷的声响。
小庄愣了一下,连忙披上衣裳往外走。王五本来不想出去的,但还是穿了衣裳抱着孩子出去。
砰的一声,门栓被拉开。小庄提起油灯,火苗摇曳,照亮这一寸天地。
对面青年裹得很厚。脖颈上围着厚厚的长条,将下半张脸完全盖住。他碎发胡乱地裹在额前,露出了那一双乌黑漂亮的双眼。
陈郁真提起半篓子胡萝卜,闷声道:“我给你们送胡萝卜吃。”
大半夜被叫起来的小庄:“……”
王五:“……”
王五咯咯的笑,她一笑,她怀里的孩子也情不自禁地探头。看到是熟悉的人,吱吱呀呀的张开手要抱。
小庄叹气:“哥。你真是我亲哥。大半夜过来就为了送个箩卜,明天送不行么?”
陈郁真有些愧疚:“不好意思。”
他刚刚走路都是飘得,完全没想那么多。
“你们赶紧回去吧,我先走了。”
陈郁真转身,身后却忽然响起声音。
“抱……抱……yu……”
小孩子发音不标准,一瞬间,陈郁真有些恍惚。
饺子才一岁,她看见陈郁真走,慌忙地拉住娘亲王五的衣服,慌忙地伸出手掌。
“抱……抱抱……”
王五连忙把饺子放下来。刚一落地,小孩就跌跌撞撞地往陈郁真的方向走。
她走路还不稳当,陈郁真抿着嘴唇,看着小孩睁着明亮的眼睛冲过来。
“yu……抱抱……抱……饺。”
小孩子很轻,分量却很重。陈郁真将小姑娘搂住,心里忽然沉甸甸地。
饺子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这个青年,是她最常见的几个人之一。
小孩子最会分辨喜恶,谁陪伴他们最久,他们就最喜欢谁。
油灯在黑夜里散发朦胧的光,饺子的眼睛象一颗颗油亮黑珍珠,又象圆润的葡萄。
陈郁真冲她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陈郁真的心情好了不少。
冬天是消亡的季节,但也是积聚力量、氤氲希望的一年。
徐嬢嬢已过世两年,妹妹更是离世十数年。死去的人已经走了,而活的人也要向前看。
陈郁真步伐越来越轻快,那沉重的包袱在月光照耀下渐渐消散。
他早该抛却过去,大步向前走了。
陈郁真的好心情在到家打开屋门时戛然而止。
屋内,月光亮堂堂地,一身锦帕的青年立在中央,气度辉煌。
还未等陈郁真生气,问他为何前来,赵显便率先开口:
“郁真,你要去一趟京城了。”
在陈郁真猝然舒张的瞳孔中,赵显沉着脸说了下半句。
“白姨娘病重,你要去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