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屹并未多想，开口道。
“赵队，我想要当年的知青资料能找到吗？”
赵援朝闻言，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怕是不好找，回头我就让户籍科那边的同志去市档案馆查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分配到前进大队那批知青的名单。
不过我可跟你说，别抱太大希望，那时候乱得很，资料不全都是常事。”
“有就行。”陈屹点了点头，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那现在呢？”赵援朝把话题拉了回来，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陈志远这条线，目前看是没什么油水了。那个林副厂长，你打算怎么办？”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陈屹身上。
“赵队，”陈屹看向赵援朝，语气严肃，“下午，你们先去机械厂。”
“我们？”赵援朝愣了一下，“那你呢？”
“我去见一见陈志远。”陈屹语气平淡，讲道。
“还去见他？”王建国忍不住出声，“他那边不是没线索吗？林卫东那边才是重头戏啊！”
沈眠也投来不解的目光。
陈屹迎著众人的目光，平静地解释道：“正因为林卫东是重头戏，我们才要更谨慎。他位高权重，岳父还是市里的干部，直接审问，一旦他不配合，我们就会陷入被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们下午去厂里，不要直接找他，先从外围入手。找保卫科，找他的司机，找办公室人员，把他昨晚离开工厂去火车站，以及今天回到厂里，整个时间线上的所有见证人，全部先核实一遍。”
陈屹心里很清楚，对付林卫东这种人，必须做到人证物证环环相扣，不能给他任何狡辩的余地。
“至于我，”陈屹的目光转向窗外，“我要在你们审问林卫东之前，最后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赵援朝追问。
陈屹缓缓说道：“确认陈志远那边，是不是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破绽。”
他需要一次没有预设，没有压力的接触。不是审问，而是观察。看看这个滴水不漏的青年教师，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会不会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马脚。
“好！”赵援朝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灭，发出“刺啦”一声，“就按你说的办！”
他站起身，大手一挥，对着王建国和队里另外几个同志命令道：“都听见了？下午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建国，你带两个人，去厂办核实林卫东的出差手续和行程安排。小李，你去找他的司机，问问送他去火车站的细节。老张，你”
赵援朝雷厉风行地开始布置任务。
陈屹看着这一幕，心里稍定。赵援朝虽然性子急，但执行力绝对没得说。
“陈屹，”沈眠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一个人去见陈志远，有把握吗？”
“只是聊聊。”陈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
沈眠看着他平静而自信的侧脸，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陈屹离开刑侦队，开着车直奔机械厂的方向走去。
他来到厂里问了一圈，得知陈志远在后街的书店，便步行来到了厂区后面的一条老街。
七十年代的午后，阳光有些懒散，街上的行人不多。陈屹走进了一家门脸不大的新华书店。
书店里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混合气味。一排排高大的木质书架，将空间分割得满满当当。
新华书店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哗哗”声，和窗外传来的几声零落的蝉鸣。
陈屹的视线越过一排书架，最终，在书店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停住了。
那里，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地读著一本厚厚的书。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隔著书架，静静地观察著对方。
从外表看，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人。干净、体面、有书卷气，完全符合一个青年教师的形象。
甚至比档案照片上看起来，更要顺眼一些。
陈屹从旁边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然后迈开步子，朝着那个角落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轻，但木质地板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坐在桌前的陈志远，察觉到了动静，抬头看去，目光正好与陈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
下一秒，陈志远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个温和而礼貌的微笑。
“你好。”他主动开口，声音干净清朗，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特有的温润。
“你好。”陈屹也微笑着回应，他走到桌旁，将手里的书放在桌上，像是随意地搭话，“你也喜欢看这本书？”
陈志远的目光落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上，笑了笑：“保尔·柯察金，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偶像。”
他的笑容很自然，眼神也很坦荡，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警惕，真的只是陈屹的错觉。
“我叫陈屹，在市公安局工作。”陈屹没有绕圈子，直接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同时仔细观察著对方的反应。
听到“公安局”三个字，陈志远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或者慌乱，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他只是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陈警官，你好。我叫陈志远，是红星机械厂夜校的老师。你找我，是因为许梅的事情吧。”
他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不正常。
一个普通人，在书店里被一个警察突然搭话，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好奇或者紧张。可陈志远没有，他就像在和一个问路的陌生人说话一样。
看来，这家伙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
陈屹收起思绪，笑了笑，讲道，“不是什么公事，就是想找你随便聊聊。”
“聊聊？”陈志远把手里的书合上，放在一边，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陈警官想聊什么？”
“关于许梅的事。”陈屹直接问道。
这一次，陈志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他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虽然他很快就用一个低头扶眼镜的动作掩饰了过去，但还是被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陈屹捕捉到了。
“许梅的事情我昨天也听说了。”陈志远扶正了眼镜，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
陈屹见此，出声问道：“陈老师，你和许梅是朋友，对吗？”
“是，我们是朋友。”陈志远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看她好学，就经常辅导她功课。”
“那案发当晚，也就是前天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陈屹的语气虽然平和。
陈志远似乎没有料到陈屹会问得这么直接，他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回忆。
“前天晚上”他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很肯定地说道，“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备课，没有出去过。”
“一个人？”
“对，一个人。”
“有人能证明吗？”
听到这个问题，陈志远苦笑了一下：“陈警官，我们这些单身宿舍，都是一个人一间，相互之间隔得也远。我晚上又没有串门的习惯，恐怕没人能证明。”
一个没有目击证人的不在场证明。
这在刑侦上，几乎等于没有证明。
陈屹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志远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些急切地补充道：“不过！不过我宿舍对门，住的是我们厂锅炉房的张师傅。他每天晚上十点左右，都会去公共水房打壶开水，回来的路上，肯定会经过我的门口。那天晚上我房间的灯一直亮到很晚，他应该能看到。”
他提供了一个间接的证人。
这让他的不在场证明，听起来可信度高了不少。
陈屹心里迅速盘算著。如果张师傅的证词属实，那陈志远确实有不在场证明。
但这证明并不完美，它只能证明陈志远的房间亮着灯，不能证明他本人就在房间里。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去核实的。”陈屹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陈老师，你最后一次见许梅，是什么时候？”
陈志远毫不犹豫地回答：“就是前天下午，在厂里的路上碰到的。我们还聊了几句，她说她要去广播站准备稿子。”
“聊了些什么？”
“就随便聊了聊夜校的课程，她说有些地方听不懂，想让我再给她讲讲。”陈志远的神情看起来很坦然，“我们约好了，等她这阵子忙完了，就找时间给她补课。”
一切都对答如流，合情合理，找不到任何破绽。
陈屹看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教师，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他太冷静，太理智，也太“正常”了。
一个刚刚得知朋友被谋杀的人，在接受警方询问时，能够如此清晰、有条理地回忆所有细节，甚至主动提供对自己有利的证人。
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不正常。
就在这时，书店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到午饭时间了。
陈志远看了一眼挂钟，然后对陈屹露出了一个有些歉意的微笑：“陈警官，你看，都这个点了。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厂里食堂的饭菜还不错，我请你。”
他竟然主动发出了邀请。
陈屹看着他真诚的眼神，笑了笑。点头应道。
“那就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