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王建国就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赵队!陈哥!车要到了!一辆嘎斯69!后勤科的老李说,特批的!让咱们省著点用!”
嘎斯69,苏制的老式吉普车,虽然破旧,但在当时绝对是公安局里除了领导专车之外最好的交通工具了,平时宝贝得很,只有出大案子的时候才舍得用。
赵朝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了,赶紧滚蛋!”
“好嘞!”
王建国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然后跑到陈屹和沈眠跟前,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说道:“陈哥,咱们走!我跟你们说,赵队这绝对是公报私仇,借着由头让咱们出去兜风呢!
正好,我知道南郊那边新开了个冰棍儿厂,味道好得很,待会儿我带你们去尝尝!”
他显然完全没把赵朝援的火气当回事,只当是领导变相发福利了。
陈屹闻言,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嘎斯69那独特的引擎轰鸣声,在公安局大院里显得格外响亮。
这辆军绿色的老式吉普车,车身洗得锃亮,虽然边边角角有不少磕碰的痕迹,但依旧透著一股子威风凛凛的劲儿。
王建国坐在驾驶位上,手里握著那个比脸盆还大的方向盘,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一边熟练地挂挡、踩离合,一边扭头对着副驾驶的陈屹吹嘘道。
“陈哥,你感受感受!这车,劲儿大着呢!平时宝贝着呢!”
吉普车没有空调,车窗大敞着,初秋的风灌进来,吹得人头发乱飞。
陈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门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街道不宽,两旁是成排的白杨树。
路上,除了几辆和他们一样的吉普车、老旧的公交车,更多的是成群结队的自行车。
清脆的车铃声,行人的说笑声,混合著汽车的引擎声,构成了一副鲜活而又充满年代感的城市画卷。
1978年的市,没有后世林立的高楼,没有拥堵的车流,天空是纯净的蓝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和泥土的芬芳。
不多时,车子驶入了工人新村。
景象瞬间变得不同。
一排排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三层红砖筒子楼,密集地排列在一起。楼与楼之间的间距极窄,几乎是“一线天”。
楼外的空地上,拉满了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面挂著五颜六色的衣服和被单,像万国旗一样迎风招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煤烟味、饭菜味、还有公共厕所飘来的骚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气息。
下午时分,大部分工人都还没下班,但楼道里依旧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端著盆子去水房的妇女,在楼下追逐打闹的孩子,还有三五成群聚在墙角下棋、抽烟的老头,他们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好奇和警惕,齐刷刷地盯着这辆突兀闯入的军绿色吉普车。
“看见没?就这地方。”王建国放慢了车速,指著窗外说道,“别看现在人来人往的,一到晚上,这里面的道道儿多着呢。喝多了打老婆的,赌钱输光了闹事的,邻里之间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抄起家伙干仗的。咱们西城派出所的同志,最头疼的就是这儿。”
陈屹的目光扫过那些筒子楼。
这种建筑结构,他只在历史资料里见过。走廊是公用的,厨房是公用的,厕所是公用的,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被无限拉近,摩擦和冲突的概率自然也就大大增加。
更重要的是,这种开放式的结构,四通八达的楼道,对于犯罪分子来说,简直就是天然的藏身和逃跑的天堂。一旦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案子,想要排查和抓捕嫌疑人,难度极大。
“这里的治安,是谁负责的?”陈屹问道。
“主要是西城派出所,咱们刑侦队一般只有出了大案子才会过来。”王建国回答道。
吉普车缓缓穿过这片密集的居民区,继续往前开。
没过多久,一片巨大的厂区出现在眼前。高耸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灰色的厂房连绵不绝,门口挂著一个巨大的牌子,上面是几个鲜红的大字——红星机械厂。
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到厂区里传来的“哐当哐当”的机器轰鸣声。
“这就是红星机械厂了,咱们市的利税大户。”王建国介绍道,驱车在周边转了一打圈。
直到日落西山。
“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陈屹看了一眼天色,对王建国说道。
“好嘞。哎,说好的冰棍儿还没吃呢!”王建国有些遗憾地一拍方向盘。
“下次吧。”陈屹淡淡地说。
一下午的“兜风”,让他对这个城市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城东的繁华,城西的混杂,城南的市井,城北的宁静,一幅鲜活的城市地图,已经在他脑海中创建了起来。
返回公安局的路上,车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王建国哼著不成调的流行歌曲。
吉普车驶回公安局大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大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
赵朝援已经不在办公室了,估计是回家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几个值班的队员。
陈屹和王建国三人去食堂简单地吃了晚饭,然后就各自回了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陈屹是被楼道里那熟悉的嘈杂声吵醒的。
洗脸刷牙的哗哗水声,捅炉子时煤块的碰撞声,邻居大妈扯著嗓子喊孩子吃饭的叫嚷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对这种环境,陈屹还是有些不适应。
他迅速地洗漱完毕,拿了一件蓝色的外套,便朝着公安局走去。
刚走进刑侦一队的大办公室,一股浓浓的茶味和淡淡的烟味就扑面而来。
办公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赵朝援居然破天荒地来得很早,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著那个巨大的搪瓷缸子,一口一口地喝着浓茶,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比起昨天那副随时要爆炸的样子,已经缓和了不少。
看到陈屹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陈哥,早啊!”王建国永远是队里最热情的那一个,他拿着块抹布,正卖力地擦著桌子,看到陈屹,立马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早。”陈屹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沈眠比他来得还早。
她正坐的笔直,手里捧著一份文件,看得十分专注。
察觉到陈屹的到来,她抬起头,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材料旁边,又多了一摞新的文件。
是队里近一年来所有未破积案的卷宗。
他抬头看了一眼赵朝援,赵朝援正好看过来,两人目光一对。
“闲着也是闲着,多看看,熟悉熟悉情况。”赵朝援硬邦邦地扔过来一句话。
“好的,赵队。”陈屹没有多问,欣然接受。
对他来说,看卷宗,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每一份卷宗背后,都是一个未解的谜题,一个或几个被改变的人生。
通过这些冰冷的文字和图片,去还原当时的情景,寻找那些被忽略的蛛丝马迹,本身就是一种极具挑战性的乐趣。
他泡了一杯浓茶,然后便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翻看了起来。
这是一起发生在半年前的入室抢劫案。受害者是城南一个万元户,被人深夜闯入家中,抢走了所有现金和一些金银首饰,人也被打成重伤。
现场留下的线索很少,只有一个模糊的脚印,嫌疑人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作案时戴着手套和头套,周围邻居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案子查了很久,走访了上百人,排查了几十个有前科的人员,但都一无所获,最后只能作为悬案挂了起来。
陈屹看得非常仔细,他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卷宗上的每一行字,脑子里自动开始构建案发现场的模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的气氛,没有了昨天的压抑,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电话铃声不时响起,队员们进进出出,汇报著各自手头上的工作。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铃铃铃——!”
一阵急促刺耳的电话铃声,猛地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这是赵朝援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
这部电话,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响的。一旦响起,就意味着,出大事了。
办公室里所有的人,动作都是一顿,齐刷刷地看向了那部红色的电话机。
赵朝援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放下茶缸,一把抓起了电话,声音沉稳而有力。
“喂,刑侦一队,赵朝援。”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赵朝援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凝重起来。
“什么地点?”
“”
“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到!你们保护好现场,不准任何人靠近!”
挂上电话,赵朝援猛地站起身。
他环视了一圈办公室,目光最后落在了陈屹、王建国和沈眠等人的身上。
“王建国!沈眠!陈屹!老刘”他点了六个人的名字。
“到!”六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抄家伙!跟我出警!”
“赵队,出什么事了?”王建国紧张地问道。
赵朝援的嘴里,吐出了几个让陈屹瞳孔猛地一缩的字。
“红星机械厂,出大事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降到了冰点。
“厂区东边的引水河里,发现一具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