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尘在辨识课上那邪门的精准表现,激起的波澜在外门乙字区持续扩散了好几天。
议论纷纷,有惊叹,有不屑,有怀疑他是侥幸或作弊。
但无论如何,那个抱着小药锄、沉默寡言的乡下孩子,不再是个可以完全被忽视的背景板。
周淳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课堂上,讲解到某些药材特性时,他会若有若无地将目光投向药尘所在的方向;布置实践分拣任务时,也会特意留意药尘的处理过程。
他发现,这个孩子对待药材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和专注。
他的动作不一定是最标准、最迅捷的。
但经他手处理过的药材,似乎总能最大限度地保留那份微弱的活性。
这体现在后续简单的药性测试中,药尘处理过的样品往往表现稍好一丝。
这丝差异极其微小,若非周淳经验老到且开始特别关注,几乎无法察觉。
但这足以让周淳心中那点惊讶和兴趣持续滋长。
他决定,进行一次更正式、更全面的摸底。
这一日,理论课结束后,周淳并未立刻宣布下课,而是拍了拍手,让有些心不在焉的学徒们集中注意力。
“辨材识性,乃炼药之基。前次实操,尔等表现参差。”
周淳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课堂里响起,“今日,便考校一下你们对基础药性的掌握是否扎实。”
他一挥手,两名助教抬上来三个宽大的木盘。
每个木盘里整齐摆放着十种经过初步处理的草药,总计三十种。
这些草药都是低阶药材,常见于各种基础药方,是外门学徒必须熟记于心的内容。
“这里有三十种常见低阶草药。”周淳指着木盘。
“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依次观察,将它们的名称、主要药性,工整地书写在答卷上。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查阅任何典籍。”
他将一叠空白的纸卷和墨笔分发给每个学徒。
课堂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哀叹和紧张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十种!
虽然常见,但要在一个时辰内全部准确写出名称和药性,并且不能弄混那些外形颜色颇为相似的种类。
对于大多数学徒来说,压力不小。
许多人立刻埋头,开始争分夺秒地观察第一种草药,然后匆匆在纸上书写,生怕时间不够。
药尘领到纸笔,也走到木盘前。
他没有象其他人那样急切地抓起第一种就开始写,而是静静地站在木盘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三十种药材。
晒干的金银花蜷缩成团,颜色暗黄,但仍残留着一丝清冽的气息。
切片的甘草露出黄白色的切面,甜润中带着土腥。
完整的蒲公英带着绒毛的种子球轻轻颤动。
艾草叶片背面灰白色的绒毛密布。
紫苏的紫色叶片即便干燥后也颇为醒目。
薄荷的清凉感通过空气隐隐传来。
当归的切片有着独特的香气和油脂光泽。
黄芪的根片呈淡黄色,质地轻绵……
每一种草药,在他眼中,不仅仅是一个名称和几条干巴巴的药性文本描述。
它们是一个个独特的生命个体,有着不同的气息,不同的质感。
甚至,他能感觉到它们在生长过程中吸收的阳光、雨露,以及被采摘、处理时留下的细微痕迹。
药尘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药材,只是隔空轻轻拂过,仿佛在感受它们。
旁人看来,他象是在发呆,或者无从下手。
“看那个药尘,又开始了,神神道道的。”
“时间都过去一盏茶了,他一个字还没写呢!”
“估计上次真是蒙的,这次露馅了吧。”
几个进度较快的学徒瞥见药尘的举动,低声嘲笑道。
药尘对周围的议论恍若未闻。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似乎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交流,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铺开纸卷,拿起墨笔。
他没有尤豫,笔尖落纸,一行行清淅工整的小字流淌而出。
他的速度并不算飞快,但异常稳定,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思考的间隙。
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他这里成了唯一规律的节奏。
“金银花:性寒,味甘,清热解毒,疏散风热。此株采摘时似逢微雨,甘中略含湿涩,疏散之力稍逊,清热依旧。”
“甘草:性平,味甘,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缓急止痛,调和诸药。此片近根心处,补益之力最厚,调和之性稍缓。”
“蒲公英:性寒,味苦甘,清热解毒,消肿散结,利尿通淋。此株花开未全盛即采,苦味略重,散结之力强于通淋。”
“艾草:性温,味苦辛,温经止血,散寒止痛。此叶背面绒毛密长,寒气浸染较深,散寒之性尤着,止血需用陈艾方佳。”
他不仅写下了标准答案中的主要药性,更在后面附加了一两句简短的、基于他对手中这具体样本感知到的细微差异。
这些差异,有些与采摘时机、生长环境、炮制过程中的微小变量有关,有些甚至涉及药材不同部位药性的微妙侧重。
时间一点点流逝。
课堂里只有笔尖划过的声音和偶尔因紧张而发出的吸气声。
大多数学徒都紧皱眉头,时而抬头仔细辨认某株草药,时而低头奋力书写,遇到不确定的,往往要反复比对,浪费不少时间。
半个时辰刚过,大多数人才完成不到三分之二,正被几株外形极其相似的防风草、白芷片和羌活搞得焦头烂额。
药尘轻轻放下了笔,将墨迹未干的答卷平整地放在桌角,然后安静地坐好,目光平视前方。
“他……写完了?”
“怎么可能?!才半个时辰!”
“三十种呢!他都不用想的吗?”
“肯定是乱写的吧,为了出风头!”
惊愕的低语再次响起,这次连一些原本专注答题的学徒也忍不住看了过来,眼神充满了怀疑。
周淳自然也注意到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迈步走了过去。
没有立刻拿起答卷,而是先看了看药尘平静的脸,又扫了一眼答卷上密密麻麻却异常工整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