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问的父亲,君恒,一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中年汉子,顶着一头稀疏得几乎能看到头皮的发茬走了进来。
他看到灶台上那碟炒好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肉酱,又看看锅里翻滚的水:
“这么勤快?看来今儿响午真有口福了!你阿娘给你做好吃的了吧?”
“阿娘!黍淘好了!”君莫问端着小半盆湿漉漉的黍米跑了进来。
“莫问真厉害!”念心笑着接过瓦盆,“去,带妹妹洗手,然后拿碗筷去,准备开饭啦!”
君莫问欢呼一声,拉着妹妹又跑了出去。
灶房里只剩下夫妻俩。
念心背对着丈夫,往滚水里下着粗的面条。
君恒凑到灶台边,看着那碟分量少得可怜的肉酱,又看看妻子沉默的侧影,心里咯瞪一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压低声音:
“咳咳,念心啊——孩子嘛,馋嘴是天性,难得开口,你别——别太心疼。”
念心没回头,手里的动作也没停,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无奈和心疼:
“这一小块肉够咱家省吃俭用半个月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莫失倒还好,不闹腾。莫问这小子,越大嘴越刁,比他妹妹还能惦记好吃的。”
君恒搓着手,干笑了两声,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看了看那碟肉酱,又看看锅里翻滚的面条,
尤豫着,试探性地小声提议:
“要不待会儿给孩子捞面的时候,少留点肉酱多点面?看着也能显得多点不是?”
念心闻言,终于转过头,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那眼神没什么怒气,却让君恒汕汕地闭了嘴,乖乖去端旁边那个烧水的砂锅。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邻居大嗓门的吆喝:
“恒子哥,里正叫你过去一趟,说官府的告示下来了。”
“哎!就来!”君恒应了一声,对念心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放下砂锅,匆匆出了门。
等他回来时,刚走到自家低矮的篱笆墙外,就看到一幕让他心头火起的景象:
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茅草屋的门坎边上,各自捧着一个粗陶大碗,埋着头,吃得正香。
碗里是煮好的面条,上面淋着那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肉酱。
君恒的目光扫过那两个碗,又通过开的门看向空荡荡的堂屋,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他几步跨过去,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恼火:
“莫问,莫失,你俩吃肉酱面,怎不记得给你阿娘留一口?”他四下张望,“你阿妈人呢?”
小丫头莫失抬起头,嘴边还沾着一点酱汁,咿咿呀呀地抢答:“阿妈、阿妈还在里面做素面!”
“什么?”君恒一听,火气更大了,声音陡然拔高,“你阿妈就乐意吃素面是吗?啊?”
他气得弯腰从地上抄起一根细树枝,作势就要往两个孩子的方向抽过去,声音又急又痛。
“这肉酱面是天上掉下来的?要不是今年老天爷开眼,风调雨顺,咱家连这素面都吃不上,你们这两个不懂事的—
“阿恒!”她把面碗递给君恒,语气平静:“别骂了。是我让他们先吃的。”
她把手里那碗素面往旁边放了放,拿起一个空碗,从盛肉酱的小碟子里极其小心地刮下最后一点点酱汁,也就勉强够盖住碗底,然后挑了些面条放进去,拌了拌,递给君恒:
“你也吃吧,忙活一上午了。”
君恒看看妻子递过来的那碗拌了可怜巴巴一点肉酱的面,再看看她旁边那碗清汤寡水、连个油星都没有的素面,眼圈瞬间就有点发红。
他“哎哟”了一声,二话不说,伸手就把自己手里那碗带酱的面和念心那碗素面调换了过来。
“念心,你吃,你吃这个。”他把那碗带酱的面塞到妻子手里,自己端起了那碗素面,“我、
我响午在地头啃了两块饼子,不饿。”
他低着头,不敢看妻子的眼睛,筷子却直接插进了素面碗里,大口吃起来,仿佛那是什么人间美味。
小小的君莫问抬起头,小嘴油汪汪的,眼晴亮得惊人:
“阿娘,肉酱面真的好香啊!”
听到儿子这句发自肺腑的赞叹,念心笑道:
“香就多吃点。”
灶膛里柴火啪作响,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挤在门坎边、捧着碗的一家人。
那点微末的肉酱香,那碗清汤寡水的素面,那两张沾着酱汁、吃得心满意足的小脸,那对沉默交换着碗筷的夫妻·
这一切,在贫瘠破败的茅草屋背景下,竟奇异得如同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旧梦。
然而,再美的梦,终究会醒。
残酷的现实,甚至吝啬于给予一个温暖的冬天作为缓冲。
次年开春,当人们还在期盼着滋润万物的春雨时,老天爷露出了狞的獠牙。
春雨,迟迟未至。
天空象一块被烧透了的铸铁盖子,沉闷地扣在大地上。
阳光变得毒辣而吝啬,吝啬地炙烤着龟裂的土地。
田里的麦苗,从翠绿变得枯黄,最终委顿成一片片了无生机的焦褐色。
就在人们以为这已是极限时,蝗灾降临了。
遮天蔽日的蝗虫,如同流动的黄色乌云,席卷过早已奄奄一息的大地。
它们啃噬一切残存的绿色,也啃噬去人们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
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只留下更加彻底的荒芜和死寂。
一切都变了。
与去年那个虽然清贫却充满烟火气的家,已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天空是凝固的。
土地不再是土地,而是一张巨大丑陋、布满纵横交错裂口的褐色巨口。
曾经田垄间稀疏的绿色彻底消失,视野所及,只有一片蔓延到天际线的枯黄。
衰败的野草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官差们踏进家门的脚步,比往年的严霜来得更早、更猝不及防。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院门口响起,粗暴地端开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柴门。
几个穿着皂色差服、腰挎官刀的身影闯了进来。
他们身上带着尘土、汗臭和一种公门中人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冷漠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