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商贾离去,县衙大堂内只剩下陈世美与周文远二人。
空气凝滞,方才因“捐银”而短暂升起的些许热络,此刻荡然无存。
陈世美没再看那些帐册,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叩:“周县丞,你在绥远县,有些年头了吧?”
周文远心头一凛,躬身道:“回都尉,下官自天圣八年至此,已有十二馀载。”
“十二年……”
陈世美感慨:“绥远虽边陲小县,仓廪、税赋、刑名、民讼,乃至与羌部往来,诸般庶务繁杂。
这些年,辛苦周县丞了。”
“下官不敢,只是尽分内之责。”
周文远语气愈发恭谨,心里却飞速盘算。
这位驸马爷今日先是查帐,再是索捐,现在又提起这个,分明是要夺权!
陈世美笑了笑:“周县丞过谦了,本官此番伤愈,感念县丞多年操持,于心不忍。
日后,仓场、税课、刑名、户婚田土等具体庶务,不必再劳县丞总领,可分派各房书吏仔细经办,本官亲自总领过问。”
周文远脸色一白:“都尉,此等事务繁杂,若无熟悉之人总领,恐生混乱,贻误……”
“无妨!”
陈世美打断他:“本官自会斟酌人选,周县丞你年事渐高,也该清闲些。
对了,库房钥匙、户房印信,还有历年卷宗调阅之权,稍后一并移交吧。”
周文远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一股气血直冲脑门。
这是要将他彻底架空!
他在绥远经营近十年,上下打点,自成一系,岂甘心就此将权柄拱手让人?
这陈世美不过是个来边关镀金的驸马,真当自己能一手遮天?
他抬起头,脸上躬敬之色褪去几分,声音也硬起来:“都尉,非是下官不愿交卸,只是朝廷有制度,州县佐贰官之权责,自有定例。
都尉虽是上官,如此安排,恐与制度不合,下官……难以从命!”
周文远无非在赌,赌陈世美根基浅薄,不敢在边关重地与他这地头蛇彻底撕破脸,尤其眼下公主将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碰撞,气氛骤然紧绷。
突然,堂外传来甲叶碰撞的铿锵声,韩琪大步走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都尉!您昨日所拟《军纪新编》及《操练细则》,标下已分发至各都、队,并召集队将以上军官宣讲解读完毕。”
韩琪的到来,象一块石头投入凝滞的水潭。
周文远眼角馀光扫过韩琪按在刀柄上的手,喉结微微滚动。
再开口时,声音重新恢复恭顺:“都尉思虑周全,是下官年迈迂腐,既然都尉已有安排,下官……遵命便是。
正好近来春寒料峭,下官偶感不适,恐精力不济,未来几日县中政务,便不多过问了,次日便会整理卷宗,准备交接。”
说完,他深深一揖,不等陈世美再发话,转身匆匆离开了大堂。
望着周文远仓皇背影,陈世美眼神微冷。
他清楚,周文远今日敢叫板,倚仗的是其在绥远县深耕近十年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对自己“镀金过客”身份的笃定。
但这其中,唯独缺一样关键——军队。
韩琪是原主从京中带来的副手,这一年来,原主虽不怎么管事,但韩琪却实实在在替原主打理着军务。
谈不上多么威望深重,但至少能指挥得动这几百号边军。
在远离汴京的边陲之地,手里握着刀把子,腰杆才能硬。
周文远再是地头蛇,摸不清韩琪态度,以及陈世美对军队的实际掌控力之前,绝不敢贸然撕破脸。
陈世美温和道:“韩大哥,辛苦了。”
对于陈世美来说,韩琪到目前为止实在太好用。
办事果决,不问缘由,指哪打哪。
无论是安置秦香莲姐妹,还是执行军纪、分发文书,都完成得干净利落。
但正是因为“太好用”,才让陈世美心里始终绷着根弦。
原主记忆全无,韩琪作为身边最亲近的副手,这两日“陈世美”从昏迷中醒来后的种种变化,韩琪不可能毫无察觉。
必须探一探。
陈世美收敛心神,指了指一旁椅子:“韩大哥,坐下陪我说说话。”
“都尉面前,标下岂敢……”
“坐吧,这儿没外人。”
“是,谢都尉!”
韩琪这才抱拳谢过,端正地在椅子前半边屁股坐下,腰背依旧挺直。
陈世美声音放缓:“韩大哥,咱们认识多久了?”
韩琪毫不尤豫地回答:“回都尉,自景佑四年春,都尉从一伙匪贼手里救回标下,至今已有五年。”
“五年了……”陈世美眼神飘远,仿佛在回忆:“时间过得真快。”
韩琪是个聪明人,赶紧表忠心:“若无都尉当日搭救,标下早已是乱葬岗上一具枯骨。后蒙都尉不弃,让标下跟随左右,从江湖草莽到如今能在军中效力,混得一官半职,皆是都尉恩赐。
标下此生,唯都尉之命是从。”
陈世美又问:“韩琪,你觉得,咱们在绥远县还能待多久?”
韩琪抬眼,似在斟酌:“都尉贵为驸马,此番退敌又得官家嘉奖。
依标下浅见,待此间战事彻底平息,边境稍定,最多到年底,朝廷必有调令,召都尉回京。
届时,官家定会另有重用!”
“是啊,回京,高升。”
陈世美自嘲笑笑:“你我都心知肚明,我来这苦寒边地,不过是走个过场,镀一层金边。那周文远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料定我不会久留,才敢如此放肆。”
他稍作停顿,忽而话锋一转。
“韩大哥,此次重伤昏迷,于我而言仿若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恍惚迷离之际,许多从前未曾细想、或不愿去想的事,竟纷至沓来。”
陈世美娓娓道来:“我忽觉得,无论我来此初衷为何,既戴上了这顶乌纱,执掌一县军政,便该对得起这份职责。
绥远县可以是我陈世美的跳板,但不能只是跳板,至少在我离开之前,总需让这里的城防更固几分,让百姓日子多见些盼头。
不然,白瞎阎王爷饶我一命。”
韩琪静静地听着,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
随后他单膝跪地,抱拳道:“都尉能有此心,是绥远百姓之福,亦是军中弟兄之幸!
都尉想做什么,尽管去做,韩琪别的不敢保证,鞍前马后,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陈世美赶忙上前,亲手将韩琪扶起。
“韩大哥,快起来,我身边人不多,有些话只能找你念叨,你莫要觉得厌烦。”
他迎上韩琪目光,语气郑重。
“周文远今日虽暂时退让,但其在绥远经营多年,绝不会甘心就此失势。
我夺他权柄,断他财路,狗急跳墙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我要你派几个绝对可靠、身手机敏的弟兄,暗中盯住他。
他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尤其是与县外、甚至与西夏方向有无异常连络,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韩琪目光一凝,肃然道:“标下明白!绝不敢有丝毫差错。”
“好,去安排吧,一切小心。”
“是!”
韩琪再次抱拳,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