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韩琪抱刀侍立,见陈世美和秦安莹一起出来,低声行礼。
“都尉。”
“校场点卯。”
陈世美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眼神凛冽:“传令全县,除值守人员,无论马军、步军、厢军,哪怕是伙夫马夫,半个时辰内,全员至校场集结!”
韩琪眼皮一跳,却未多问,转身大步离去。
……
绥远县校场,黄土漫天。
晨风卷着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
算上伙夫马夫,一千二百馀名士卒稀稀拉拉地站着,队列歪七扭八,象是一群被霜打的茄子。
有人在打着哈欠,有人互相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全无半点肃杀之气。
宋军积弊,由此可见一斑。
“那驸马爷长得倒是白净……”
“他不会真以为自己打了胜仗吧,昨天竟为几个羌人罚自家兄弟上街丢人现眼?”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皇亲国戚。”
议论声随陈世美登台渐渐平歇,但一众眼神里,依旧透着轻慢与不屑。
陈世美立于台上,身姿笔挺,目光沉静,自有一股威势。
韩琪按刀立于其侧,神情肃穆。
更引人注目的是台下摆放着的十馀口沉甸甸的大木箱。
“诸位弟兄!”
陈世美开口,声音以内力送出,清淅传入每个士卒耳中:“前番守寨,弟兄们浴血奋战,保我县百姓安危!
此功,朝廷记得,官家更记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猛一挥手。
“抬上来!”
亲兵应声上前,先将三箱盖子一一掀开。
哗——
场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皇帝赏赐给陈世美的“黄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他已让韩琪悉数换成铜钱。
“此乃官家御赐,犒赏三军!”
陈世美随手抓起一把铜钱,象是抓着一把不值钱的枯叶,在手中把玩。
“说实话,这点钱不多,在汴梁权贵眼里,不过是用来打赏歌姬的些许酒钱。”
台下鸦雀无声。
“但本官知道,在尔等边关将士眼里,这是命!”
陈世美手一松,铜钱哗啦啦落在箱中,清脆悦耳。
“前些日子,咱们败了!可朝廷说是胜,那便只能是胜……”
士卒们脸色微变,没人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驸马爷会把遮羞布扯得这么干脆。
“但此等胜法,诸位扪心自问,有一有二能有三吗!?”
发放赏赐之前,陈世美必须先紧紧皮,否则这群士兵拿了赏赐,怕是真觉得自己立功了!
陈世美接着下令:“韩琪!按册点名,依功大小现场发放赏钱!
战殁者,抚恤加倍,由你亲自送至其家!
今日值守者,份例保留,稍后由同营兄弟代领!”
“都尉英明!”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校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那点因羌人事件而产生的芥蒂,在真金白银和主将的坦诚面前,瞬间冰消瓦解。
待发放完毕,场中气氛已然不同。
陈世美趁热打铁,双手虚按,压下喧嚣。
“赏,已毕!接下来,是规矩!”
他声音转厉:“往日旧规,有其道理,然边事日艰,我军亦当自强!自即日起,绥远县边军施行新规!”
陈世美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卷文书,朗声宣读。
“其一,官兵一致,废除苛礼!营中相见,非正式典礼,无需跪拜。
上官体恤士卒,士卒敬重上官,此为根本!
若再有肆意打骂、欺辱部下之事,无论何人,严惩不贷!
其二,我新立三大纪律,八项……禁令!”
陈世美差点说顺嘴,立刻修正:“一切行动听指挥……凡有触犯,视情节轻重,依新订《军纪条例》惩处!”
台下军士开始议论纷纷,尤其是“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买卖公平”等条……
要知道大宋边军缺粮时,去找羌人部落或汉人百姓“和籴”,也就是以“购买”的名义,用钱、茶、盐等物品与蕃部交换粮食可是常事。
但在实际操作中,这种“购买”常常演变为低价强买,甚至摊派,成为一种变相的剥削。
“肃静!”
陈世美低吼一声,继续念叨。
“其三,操练新法!
往后操练,不再仅是舞刀弄枪!每日清晨,全军出操,环校场奔跑,锻炼体魄。
队列行进,需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最后,其四!”
陈世美突然提高音量,点出最关键一环。
“设立‘教导队’由韩琪兼任教导队都头,从军中遴选识文断字、操守良好、技艺精湛之老兵、队将,入教导队受训!
尔等学成之后,负责宣讲军纪,督导训练,是为‘教导员’、‘教官’!”
一系列新规颁布下来,校场上开始议论纷纷。
“跑圈?”
在赏钱的甜头过后,陈世美的新规终于迎来第一波真正的阻力。
一个身高八尺、满脸横肉的汉子推开身前几个士卒,大步走到台前。
他肩宽背厚,一身步人甲穿得歪歪斜斜,露出半片黑乎乎的胸毛。
“驸马爷!”
汉子抱拳,动作敷衍:“标下王彪,原禁军弩手,因罪发配至此。
敢问都尉,咱们每日绕这土场子跑得两腿发软,是能跑死北边的辽贼,还是能跑过李元昊那帮骑马的党项蛮子?”
话音落下,场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
韩琪脸色一沉,手按刀柄,却被陈世美一个眼神制止。
陈世美看向王彪,脸上不见怒色:“王彪是吧?你说得对,光靠跑,确实跑不死敌人。”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王彪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陈世美再次掀开一个木箱。
阳光照进箱内,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银子!雪花花的银子!
整齐地码放在箱中,在黄土飞扬的校场上,灼目异常。
校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一千多双眼睛死死盯着银子。
“这些银子,不是官家的赏赐。”
陈世美声音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是本官从自己的俸禄、田庄出息里挪出来的,专为尔等准备。
既然有人觉得跑圈无用,那本官换个法子。
安莹!”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从台后转出,轻飘飘地落在陈世美身侧。
秦安莹个子不高,站在陈世美身边更显娇小。
陈世美朗声道:“这位秦姑娘,是本官师妹,也是你们新的教官!”
台下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哄笑。
叫嚣声此起彼伏,尤以那些年轻气盛的新兵为甚。
他们挤眉弄眼,吹着口哨,全然没把台上的少女放在眼里。
倒是几个满脸风霜的老兵油子,包括方才出风头的王彪,皆是眯眼打量秦安莹,不敢轻举妄动。
跑过江湖的都知道:僧道妇孺,独行而不惧者,必有绝活。
陈世美好歹是官家钦点的武状元,他师妹又怎会是个普通娘们。
“肃静!”
韩琪一声暴喝,压住喧哗。
陈世美不以为意,笑笑道:“看来诸位不服,那好!
规则如下,凡我绥远县将士,无论马步厢军,无论职衔高低,皆可上台挑战秦教官。
能在她手下走过十个回合不倒者,除去不用跑圈集训外,另赏银五十两!”
五十两!
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白银虽不是北宋主要流通货币,但一个大宋禁军上等兵,一年的俸禄加之各种补贴,换算成银子也不过二三十两。
这五十两,足以让一个普通军户全家过上两年好日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来!”
一个身材精壮年轻士卒率先挤出人群。
他是今年刚补入厢军的新兵,名叫孙卫,老家是京畿路农户,因家乡遭灾活不下去才投的军。
孙卫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土台,朝秦安莹咧嘴一笑:“小娘子,待会哥哥下手轻点,你可别哭鼻子!”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秦安莹面无表情,只转头看向陈世美,眼神询问下手轻重。
陈世美凑近她,轻声低语:“别留手,拿出岳父教咱的真本事,给他们立个下马威!”
他借秦安莹之手立威是真,想看原主师承更是真!
秦安莹闻言点点头,转向孙卫。
两人在台上相对而立。
韩琪简单宣布规则:倒地不起、跌落台下、或开口认输即为败。
“开始!”
话音未落,孙卫低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右拳直捣秦安莹面门。
只见秦安莹不闪不避,微微侧身,左肩一沉。
与此同时,她双手抬起,一手护在颌侧,一手虚握,拳锋向前。
孙卫一拳击空,重心前倾,还没来得及变招,就见秦安莹那护在颌侧的左手如毒蛇吐信般刺出!
快!
快得只剩残影!
砰!
一记精准的刺拳,正中孙卫鼻梁。
“唔!”
孙卫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可秦安莹的步法如影随形,双足在地面上快速滑动跳跃,始终与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右摆拳!
左勾拳!
又是刺拳!
秦安莹的双拳化作两道旋风,从各种刁钻的角度轰向孙卫。
这姿势……
台下,陈世美看得目瞪口。
秦安莹使的,分明是他晨间在院中演练的那套“泰森拳击术”!
虽细节尚显稚嫩,发力也未臻圆满,但那内核的进退之道、出拳轨迹,竟被她瞧了几眼便学去七八成!
“龟龟!”
陈世美暗自心惊:“这丫头……慕容复啊?”
不过七八拳,孙卫便已头昏眼花,格挡的双臂被震得发麻。
秦安莹看准机会,一个滑步切入内围,右拳自下而上,一记凶狠的上勾拳——
砰!
正中下颌。
孙卫整个人后仰重重摔在黄土台上,溅起一团尘烟。
他躺在地上,眼神涣散,半晌没爬起来。
只好在秦安莹有所留手,倒也没啥大伤。
校场死一般寂静。
“下一个。”
秦安莹收回拳头,甩了甩手腕,声音清脆。
陈世美适时开口:“孙卫勇气可嘉,赏钱二两,以资鼓励。”
短暂的沉默后,又有人跳上台。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曾是汴梁城里的摔角手,因伤人逃到边关从军。
他下盘极稳,一上来就想用擒抱技法。
然而,在秦安莹那鬼魅般的步法和快拳面前,他连衣角都没摸到,第三回合就被一记摆拳扫中耳根,晕晕乎乎跌下台去。
第三人,是个会使刀盾的老兵,想靠经验周旋。
秦安莹这次甚至没完全模仿拳击,偶尔夹杂几下肘击、低踢,五回合解决。
第四人、第五人……
再无人能撑过三回合。
台下,从最初的哄笑、到震惊、再到敬畏,最后只剩下一片压抑的呼吸声。
那个站在台上、鹅黄衣衫甚至没怎么沾尘的少女,在众人眼中已不再是“小娘子”,而是一尊罗刹。
陈世美见火候已到,缓步走到台前。
“还有人要试试吗?”
台下鸦雀无声。
“没有?那这些银子,今日可就发不出去了。”
他话锋一转。
“不过,诸位别急,这钱,早晚是你们的。”
陈世美提高音量,声音传遍校场:“自即日起,绥远县每月举行‘全军大比’!分团队、个人两类!
团队比队列、比协同、比战术执行!优胜之队,全员赏钱,授‘先锋旗’!
个人比拳脚、比刀枪、比弓弩骑射!各科头名,重赏!而每月个人总评第一者——”
他从腰间解下一柄长剑。
剑鞘古朴,镶着暗色云纹。
陈世美缓缓抽出半截剑身,寒光凛冽。
“此剑,乃本官当年武举夺魁,官家亲赐!每月总评第一者,可暂佩此剑一月,享当月五倍军饷!
若能连夺十二月魁首……此剑,便赠予他!”
轰!
台下彻底沸腾!
赏钱已是诱惑,御赐宝剑的荣誉,更是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都尉英明!”
欢呼声如雷炸响,陈世美心中稍定。
他转身将长剑归鞘递给韩琪,低声道:“按昨晚我写的册子,与各都头、队将详细解说。
操练之法、奖惩细则,都在其中,有不明处,随时来问。”
韩琪接过长剑,忍不住抬眼看一眼陈世美,似是有万般疑虑,但最终还是抱拳行礼。
“标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