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皇帝令,命晋国公白无涯为济北路行军大总管,加广南东、泸水、济北、齐南四路置制使,总揽四路军政,便宜行事;兵部尚书裴度,充泸水路都总管;兵部左侍郎王麟,为广南东路都总管;扬州都督谢庄,为齐南路都总管;合军十五万,悉听白无涯节制,以济水一线,准备与东房、南柳、大礼、河洛四国联军决战。太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臣等接旨。”
宦官宣读完旨意,便向帐中众人行礼退下了,与旨意一同而来的,还有兵部尚书裴度(字叔言),他没有一同离去,反而留在了帐中。白无涯随意将圣旨放到桌案一角,便仔细查看起地图,王麟、谢庄等也都围坐在桌旁,见众人皆避谈旨意,裴度主动开口说道:“国公,此次四国联军来得突然,十五万对四十万,除白家军外,多数是各州府临时抽调的州府兵。朝廷也知道这仗不好打,可是我军主力深陷西北,已然拿不出更多军队和军需了。”
“我早说过楚玄那家伙打不明白仗,北斗主力被他带走十之八九,居然能被大漠和西娄区区三十万联军拖得抽不出身,啧啧啧。”
“叔言,你不用担心,联军,联军,不过一“联”字而已,成法亦为破法。”
“麟哥说得不错,四国联军看似一团和气,实际不过一盘散沙耳。河洛、大礼那都是什么军队,放以前,给我两万人我便能打得他们溃不成军。也不知是谁借他们的胆子,不好好守着自家地盘,偏要来蹚这浑水。”
几人越说越不着边际,白无涯开口制止几人道:“好了,朝廷有此安排,我等奉命就是。六国突然对我北斗发难,必然有什么阴谋,待遇到贾复那家伙,定要问个清楚。”他转向裴度,语气稍缓:“叔言呐,我知道你的难处,多说无益,眼下你还是速速去浣州筹集军备吧。”
“是,公爷。”
望着裴度离开的背影,白无涯若有所思,随后他开口问道:“尘小子最近怎么样了。”
“额。”
帐中几人挠了挠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
“听说那小子这几月一直泡在望春楼里,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儿。”
“对对对,没出什么事,没出什么事。”馀下几人连忙帮忙附和。
“你们不用着急给他开脱,他什么样,我能不知道?他能安安稳稳待住不惹事就有鬼了。罢了罢了,反正是在京城,随便他怎么闹吧。”
知孙莫若祖,这话果然不假。
“都给我追,那小子中了箭,跑不了多远,若是这次再让他逃了,我们都要掉脑袋。”
领头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指节因用力而紧握刀柄,已然泛白。
“是。”
身后,三四十名黑衣人齐声应和,粗粝的声浪竟一时压过了暴雨的喧嚣。这些人身着统一的玄色劲装,动作矫健,气息沉稳,最扎眼的是他们腰间悬挂的鎏金狼头腰牌——在这兰陵城的地界上,这狼头,代表着一种生杀予夺的特殊权柄。
这些人显然是在搜捕什么人,可这兰陵城毕竟是南柳国第三大城市,分东南西北四城,每城二十一条街,有一百零八坊,坊坊相连,街巷纵横如迷宫。这一行不过三四十人,想要揪出一个刻意躲藏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现在黑灯瞎火还下着雨。
好在兰陵城作为南柳最富庶的大城之一,也是南柳国库重要财富来源,守卫极其森严。若是有贼人在城中逃窜,必然会被城中那三十六座鹰楼尽收眼底。再加之兰陵城坐西面东,三面环山,只有东边一条离城道路,一般人想要逃出去,也是天方夜谭。
“哒哒、哒哒哒——!”
马蹄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几十人的马队在这寂静的雨夜里狂奔向城东,竟踏出了数百人般的肃杀阵仗,沉重的压迫感随着雨声蔓延,侵入街道两旁每一扇紧闭的门窗。
城中被惊醒的百姓,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听着窗外那如同战鼓般的马蹄声混杂着风雨,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何为——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唉,总算是找到避雨的地方了。”
少年喘着粗气,猛地推开房门栽进了屋里。破门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晃荡了一会儿还是掉了下来。木门年久失修,屋内蛛网密布,这个地方看起来已经好久没人住过。
四周漆黑,少年身上带的火折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没有火光,少年便只能借着微弱的不时闪铄的闪电光亮,摸着黑往屋内去。地上踩着都是软乎乎的,象是铺了满地的茅草。他来不及观察四周情况,摘下斗笠,解下蓑衣,顺势将外衣也解开了来。衣服已经湿透,看他的狼狈模样,屋外的雨不知道下的有多大。
待收拾一番后,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来到门边探出头看了看,雨里是一片黑,除了暴雨拍击地面,没听到什么动静。他赶紧将掉下的门板立起来,插回门栓,恢复了门本来的模样。
门修好,窗户却没办法,屋外下雨又刮风,屋里同样逃不了狂风席卷,少年只好靠在门边坐下,这里至少吹不到太多风。身上没火,衣服也已经湿透,要是任凭风吹,他可能扛不了多久。
啪嚓。
闪电接着一个炸雷,少年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过借着闪电瞬间的光亮,他大概也看清楚了屋内的情况,中堂之上,有一尊半人高的佛象垂眸含笑,彩绘早已龟裂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陶土,
这里应该是一个佛堂,只是断了香火,已经没人再来祭拜。
人往往容易在黑暗中陷入恐惧,少年体温逐渐变低,不过他还是硬挺着保持清醒。又一个电闪劈过,少年恍惚间感觉台上佛象换了个模样,那原本慈祥的脸变得凶神恶煞,在闪电的映照下,那耷拉的眼皮竟象是被无形的手掀开,空洞的眼窝里仿佛藏着两团漆黑的雾气,直勾勾地盯着门口。
少年只感觉身体一个劲儿的在颤斗,他也分不清是冷还是害怕,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对话的声音让他瞬间把一切恐惧抛诸脑后。
一人说道:“附近都搜过了,那小子多半藏在里面。”
另一人答:“让所有人把这儿围住,不要再给这个小泥鳅任何逃跑的机会。你跟我进去。”
说话间,两人拿着刀,慢慢的靠近,他们是为屋里的少年而来,可他们蹑手蹑脚,显然对屋中情况也有所担心。
嘭!
门板被一脚踹开,破败的木屑四散飞溅。屋内漆黑如墨,几乎吞噬了门外微弱的天光。两名侍卫迈步而入,当先一人吹燃了火折子。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勉强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却照不透这满室的阴森。
“不够亮!”另一人低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屋内显得有些发闷。他回头示意,门外的手下立刻点燃了准备好的火把,递了进来。
炽烈的火光亮起,瞬间驱散了门边的黑暗,也将屋内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饶是这两名侍卫自诩见惯了生死,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房梁之上,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数十具尸体!有的早已化为森森白骨,不知在此沉寂了多少年月;有的则腐烂未久,蛆虫在衣袍的破洞间蠕动,带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腐臭;还有几具似乎刚挂上去不久,皮肉尚且完整,只是面色青白,死气沉沉。
这地狱般的景象,足以让任何胆大之人魂飞魄散。然而这两人只是瞳孔微缩,握刀的手更紧了些,竟硬生生压下了心头的寒意。他们对视一眼,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朝着屋角那几具“新鲜”的尸体走去。
拨开两具微微晃荡的尸体,他们要找的目标赫然出现在眼前——正是方才那逃窜的少年!他不知何时又穿上了那身蓑衣斗笠,脖颈被绳索死死勒住,悬挂在梁上。可他的死状……极为诡异!
脸上的五官竟少了四官,只馀下一张嘴还留在原处。那嘴唇紧闭,嘴角却以一种非人的弧度向上裂开,直直咧到了耳根,仿佛凝固着一个无声的狂笑。暗红色的血液,正顺着那诡异的嘴角不断淌下,滴落在蓑衣上,晕开一片深色。
纵使是王府亲卫,见惯了血腥场面,此刻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骨窜上。领头那人强自镇定,将火把又往前探了探,想看得更真切些——
突然!
那紧闭的嘴猛地张开,一条猩红、尺馀长的舌头如同毒蛇般弹射而出!而原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黑坑,仿佛有无形的视线,从那黑暗中死死锁定了他们!
“呃啊!”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终于击溃了两人强装的镇定。他们怪叫一声,转身就想夺门而逃。
可为时已晚!
只听“哐当”几声,身后所有的门窗竟在同一时间猛然闭合、封死!任凭他们如何用力撞击、劈砍,那原本看似腐朽的门板窗棂,此刻却坚如铁铸,纹丝不动。
“来人!快进来!”他们声嘶力竭地朝外呼喊。可声音如同被这诡异的屋子吞噬了一般,传不出去分毫。通过门缝,他们惊恐地看到,屋外那些原本肃立的手下,此刻依旧如木雕泥塑般站在原地,任凭风雨吹打,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对屋内的动静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那悬挂着的少年尸体,竟自己从梁上掉了下来!头颅因绳索的拉扯,与身体瞬间分离。而那无头的身躯,却在落地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同时,那颗咧着嘴、吐着长舌的头颅,不偏不倚,恰好掉落在了他抬起的手中。
无头尸身,手捧狞笑的头颅,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朝他们逼近。
“妈的!老子在战场上砍的人头比你看过的都多,还怕你这装神弄鬼的东西!”恐惧到了极致,反而激起了凶性。两人毕竟是沙场老兵,强行稳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挥刀更加疯狂地劈砍大门,刀刃与木门碰撞出刺耳的声音,却只留下浅浅的白痕。
理智的回归,有时带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尸体走得很慢,仿佛在享受猎物的恐惧。他们一丝思考的间隙——
两人从边军退下,入王府当差,不多不少,已近十年。对这兰陵城的一草一木,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绝对算得上熟悉。
可是……
兰陵城东十里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座邪门的破佛堂?
啪嚓——!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通过窗棂的缝隙,瞬间照亮了佛堂,也映出了两张因极致恐惧而彻底扭曲、毫无血色的脸。
雨夜中,雷鸣滚滚,与之交织响起的,是佛堂内爆发出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