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30日 16:00
沉时站在404公寓的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有微弱的光线透出来。
他推开门，走进去。
程岳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他。八十九岁的老人，脊背依然挺直。深灰色羊毛大衣，和两天前出现在门口时一模一样。
“你来了。“程岳没有回头。
“你在等我？“
“等了两天。“程岳转过身。
他的脸上有疲态。眼窝深陷，皱纹比两天前更深了。象是这两天没怎么睡觉。
“便签栏是1985年安装的。“沉时开口了，声音很平，“但陆鸢的尸体是1987年才出现的。“
程岳没动。
“你说你发现尸体后才开始研究时间物理学。但便签栏比尸体早两年。“沉时顿了顿，“顺序不对。“
沉默。
窗外有风，吹得玻璃嗡嗡响。
“你在说谎。“沉时的声音没有起伏，象是在陈述事实，“或者——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程岳转过身。
他看着沉时，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象是欣慰，又象是悲哀。
“你比你父亲聪明。“他说，“他花了三个月才想到这一点。“
沉时的手攥紧了。
“所以？“
程岳走到窗前，背对着他。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象一道裂缝。
“便签栏不是我发明的。“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象是在自言自语。
“是别人给我的。1985年，一个女人找到我。她把便签栏塞进我手里，然后告诉我——“
他停住了。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告诉你什么？“
程岳没有回头。
“她说她叫陆鸢。来自2027年。“
---
沉默。
沉时站在原地，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2027年的陆鸢。
三年后的陆鸢。
那个还没穿越回去的陆鸢。
“你……在说什么？“
“1985年。“程岳的声音变了，变得很慢，象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有一个女人找到我。“
他停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衣的袖口。
“她说她叫陆鸢。来自2027年。“
“你相信她？“
“一开始不信。“程岳的嘴角动了一下，象是想笑，但没笑出来，“我以为她是疯子。1985年，谁会相信时间旅行？“
“那后来呢？“
“后来她告诉我一些事。“程岳的目光落在窗外，“一些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
他顿了很久。
“她知道我十七岁那年从屋顶摔下来，腰椎留了旧伤，每到阴天就疼。她知道我二十三岁那年差点溺死在浑河里，被一个路过的渔民救了。她知道我三十五岁那年——“
他的声音断了。
沉时等着。
“三十五岁那年，我妻子难产死了。“程岳的声音变得很轻，“那天晚上我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整夜。走廊的灯是白的，刺眼睛。我一直盯着产房的门，直到天亮。“
他停顿了一下。
“没人知道这件事。我谁都没告诉过。“
“但她知道。“
“她知道。“
沉默持续了很久。
沉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在耳膜里响。
“她给你什么了？“
“便签栏。“程岳说，“一个已经被使用过很多次的便签栏。她说——这是她从2027年带来的。她说只有我能让它工作。“
“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相信时间旅行的人。“程岳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涩，“1985年，全世界都在研究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没有人相信宏观物体可以穿越时间。但我相信。“
他转过身，看着沉时。
“你知道她还说了什么吗？“
沉时没说话。
“她说——“程岳的声音低下去，“她说她会死在这间公寓里。然后尸体会穿越到1987年，被我发现。她说那会是我研究的起点。“
“她预言了自己的死亡？“
程岳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墙边，伸出手，手指触碰着墙纸。动作很轻，象是在抚摸什么活着的东西。
“1985年她来找我的时候，“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很远，“她的头发全白了。“
沉时愣了一下。
“她才四十多岁。“程岳的手指在墙上停住，“但她的眼睛——象是活了一千年。“
他转过身。
“很多次？“
程岳没有回答。
他走到茶几旁，弯腰，从下面抽出一个牛皮纸袋。
“你看看这个。“
沉时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叠照片。
他一张一张翻看。
第一张：一个年轻女人，黑发，站在某个实验室里。背景有一块白板，上面写着“1985“。
第二张：同一个女人，头发有了白丝。背景是404公寓的客厅。
第三张：头发全白了。脸上有皱纹。但眼睛没变——还是那么亮，亮得吓人。
第四张。
沉时的手停住了。
照片里的女人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但从姿势能看出来——她在哭。。无声的嚎。
背景是这间公寓。墙上有一道裂缝。
“这是第几次？“沉时的声音发紧。
“我不知道。“程岳的声音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走到沉时身边，低头看着那张照片。
“那天她跪在地上哭了三个小时。“他说，“我问她怎么了。她说——“
他停住了。
喉结动了一下。
“她说她想不起来丈夫的脸了。“
沉默。
窗外的风停了。
“她穿越了太多次。“程岳的声音开始颤斗，“每一次都会丢掉一些东西。记忆。情感。疼痛的能力。“
他闭上眼睛。
“她说她已经不记得哭是什么感觉了。那天是她最后一次哭。“
沉时看着手里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跪在地上，象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多少次？“他的声音很轻，“她到底穿越了多少次？“
程岳睁开眼睛。
眼框是红的。
“她说——“他的声音断了。
他转过身，走到窗前。肩膀在抖。不是微微颤斗——是剧烈地抖，象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冲出来。
沉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很轻。很短。
象是被压碎的玻璃。
程岳在哭。
不是流泪。是那种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压抑了太久的哭。肩膀一耸一耸的，但没有声音。
沉时愣住了。
他没想到会看到这个。一个布局三十七年的“棋手“，一个亲手设计了自己女儿死亡的老人——在哭。
不是为自己哭。
是为陆鸢。
“她说她数过。“程岳的声音从颤斗中挤出来，断断续续的，“数到一百的时候……她放弃了。“
沉时愣了一下。
“一百？“
程岳没有回答。
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沉时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不是十次。不是二十次。
一百次。
陆鸢至少死了一百次。
每一次都在这间公寓里。每一次尸体都穿越回1987年。每一次程岳都会发现她。
一百次。
“她最后跟我说的话——“程岳的声音哑了，“她说，&039;这一次，一定要成功。我撑不住了。
---
沉时的腿软了。
不是“软了一下“。是真的软了。膝盖一弯，整个人就跪在了地上。
膝盖撞在地板上，很疼。但那疼痛象是隔了一层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不真实。
一百次。
这个数字在他脑子里转。
一百次。
他想起便签上陆鸢的字迹。那些字写得很稳，没有颤斗，没有尤豫。
他一直以为她很坚强。
但现在他知道了——那不是坚强。
哭了太多次，就不会哭了。痛了太多次，就感觉不到痛了。
她在便签上写“我在2004年等你“的时候，她已经写过一百遍了。
每一遍都在等。
每一遍都落空。
沉时的手撑在地上，指甲抠进地板的缝隙里。
“所以我……“他的声音沙哑得不象自己，“我也是循环的一部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父母的死，我成为孤儿，我搬进这间公寓，我认识陆鸢——“他抬起头，看着程岳，“都是她经历过的。一百次。“
程岳没有说话。
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沉时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撕裂。
他想起两周前第一次收到便签时的惊讶。想起每天午夜等待字迹浮现时的期待。想起看到陆鸢回复时，胸口那种奇怪的、说不清的悸动。
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感觉。
但也许不是。
也许那只是循环在推动他。推着他走向一个早就注定的结局。
“我父亲知道？“
“他知道。“程岳的声音很轻，“他选择接受。“
沉时的手攥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掐出血来了。温热的。
但他没松开。
“那我呢？变得很冷，“你也打算让我&039;接受&039;？“
程岳看着他。
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
“缺口。“沉时站起来，腿还在抖，但他强撑着，“你告诉我父亲循环有缺口。，是因为他不是那个缺口。“
他走向程岳，一步一步。
“但你等了三十七年。你在等的那个人——“
他停在程岳面前。
“是我。“
程岳的眼睛湿了。
“对。“他的声音象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是你。“
沉默。
窗外最后一点夕阳消失了。房间暗下来，只剩下墙角那盏旧台灯的昏黄光线。
“缺口在哪里？“沉时问。
程岳转身，走向厨房。
---
冰箱前。
便签栏还在那里。透明的塑料框架，里面空着。
“便签栏……“程岳的声音顿了一下，“不只是传信息。“
沉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什么意思？“
程岳的手指轻轻触碰便签栏的边缘。
“2027年的陆鸢，把原型机亲手交给我的时候……“他没有说下去。
“怎么做到的？“
程岳转过身。他的眼睛看着沉时，但目光象是穿过了他，看着很远的地方。
“裂缝。“他说，“特定条件下，便签栏会……撕开一道口子。“
“什么条件？“
程岳没有立刻回答。
“我也不完全清楚。“他的声音变得很轻，“陆鸢只说——两边的人同时需要同一样东西的时候，它就会打开。“
沉时盯着便签栏。
透明的塑料框架，看起来那么普通。就象一个普通的便签夹。
“我可以用它来救陆鸢？“
程岳的表情变了。
变得很复杂。
“理论上可以。“他说，“但有代价。“
“什么代价？“
“你想通过裂缝传递什么？“
沉时没有尤豫：“我自己。“
程岳闭上了眼睛。
他的肩膀垮下去了一点。象是有什么重物压在上面。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的声音很轻，“你父亲……也这么说过。“
“我父亲？“
“三十七年前。他也想穿越时间去救人。“程岳睁开眼睛，看着沉时，“我告诉他不行。代价太大。“
“什么代价？“
程岳走到窗前，背对着沉时。
“用裂缝传递物质需要能量。“他的声音很平，但沉时听出了里面的颤斗，“能量来自于时间线本身的……断裂。“
“什么意思？“
“意思是——“程岳转过身，“如果你穿越过去，这条时间线就会断裂。2024年的一切都会消失。“
他顿了顿。
“包括你。“
---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