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5日 08:15
沉时的车开进大门时,感觉象穿过了一道隐形的墙。
不是围墙。是某种更微妙的东西——空气、声音、甚至光线,都在这道门之后变得不一样。
外面是城市的喧嚣,车流、喇叭、早高峰的焦躁。
里面是死一样的安静。
路两边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每一株都一样高,一样宽,象是用尺子量过。草坪上没有一片落叶,绿得假惺惺的,不象真草,象人造皮。
沉时把车窗摇下来,闻了闻。
没有味道。
不是“没有臭味“——是连味道都没有。没有草腥气,没有泥土气,没有树叶腐烂的气息。只有一种淡淡的、干燥的、无菌的虚无。
这是有钱人的味道。
干净得不象人住的地方。
保安核对了三遍证件。沉时看着他的脸——职业假笑,眼神里有隐隐的傲慢,象是在说“你们这种人来这里干什么“。
他没搭理。
17号别墅在庄园东北角,独门独院,占地两亩多。门口停了四辆警车,黄色警戒线在阳光下刺眼。
沉时落车,第一感觉是“空“。
不是昨晚404公寓那种被时间抽空的空。是另一种空——被金钱撑起来的空壳,里面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别墅是欧式的,三层,白墙灰瓦。门前有个圆形喷泉,水声哗哗的,但听起来象假的。喷泉中间立着一尊女神象——他不认识是哪位女神,但能看出是真大理石,几十万是打不住的。
院子里停着两辆车:黑色宾利,红色保时捷911。车牌都是江a开头加四位数。
李铮正在门口和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说话。那中年人脸色铁青,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说话时下巴抬得老高。
李铮一边听一边点头,手里的笔记本攥得皱巴巴的。
看到沉时过来,他象看到救星一样三步并两步迎上去——
“沉组!“
嗓门天生大。正常说话都比别人响两倍。
“小声点。“沉时看了眼西装男,“那是谁?“
“管家。姓何。“李铮压低声音,但还是比正常人大一截,“刚才我问他几点发现尸体,他反过来问我&039;你们几点能破案&039;。我——“
他咬了咬牙,没说下去。
沉时看了他一眼。北方人的脾气,受不了窝囊气。但在这种地方,忍着也是本事。
“说案情。“
李铮翻开笔记本。
“死者周正阳,53岁,盛华集团董事长。盛华你知道——“
“知道。“沉时打断他,“家庭情况。“
“妻子王丽萍,49岁。儿子周睿,26岁,留美ba,在盛华挂了个副总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嘴唇几乎没动:
“狗屁副总裁,就一纨绔子弟。“
沉时没接话。
“出事时家里有谁?“
“五个人。周正阳夫妇、儿子周睿、保姆刘阿姨、管家老何。“
“谁发现的尸体?“
“儿子。“李铮翻了一页,“昨晚八点,周正阳在书房开视频会议。九点十七分结束,他说还有事,让大家先睡。十点半,周睿去敲门叫他吃夜宵——“
“等会。“沉时皱眉,“大老板十点半还要儿子叫吃夜宵?“
李铮眨了眨眼,象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据说是习惯?周正阳经常工作到很晚,儿子会给他送……“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显然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对。
“继续。“
“敲门没人应。周睿以为睡着了,回房间了。十一点,又去敲,还是没人。试着开门,发现门从里面锁死了。“
沉时停下脚步。
“从里面?“
“对。“李铮的表情变了,象是在讲鬼故事,“书房的门有两道锁——普通门锁加一个内置插销。插销只能从里面插,外面开不了。周睿叫来管家,备用钥匙能开门锁,但插销——“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没办法。最后他们把门撞开的。门框都裂了。“
沉时沉默了几秒。
“监控呢?“
李铮的脸色变了。
“沉组。“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这是最邪门的地方。“
“说。“
“书房有独立监控,24小时录像。从昨晚八点到十点零七分,监控里只有周正阳一个人。他开会,看书,走来走去,全程——“
他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一个人。“
“中间50分钟呢?“
“22:07监控黑了。技术员说是正常关闭,不是故障。但开关在书房里面。“
李铮的眼睛里有困惑,也有一丝别的东西——兴奋?恐惧?或者两者都有。
“理论上,只有周正阳自己能关那个监控。“
沉时抬头看向二楼窗户。
窗帘拉着,什么都看不见。
“窗户呢?“
“从里面锁死。没有被打开的痕迹。“
“通风渠道?“
“口径只有20厘米。“李铮摇头,“别说成年人,小孩都钻不进去。“
沉时站在原地,没说话。
门从里面锁死,窗户从里面锁死,监控显示只有死者一人。
密室。
真正的密室。
“带我上去。“
---
书房在二楼东侧,走廊尽头。
沉时走在走廊里,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吞掉,一点回音都没有。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风景的,人物的,抽象的——他不懂艺术,但能看出每一幅都价值不菲。
这走廊太安静了。
不是正常的安静。是那种被金钱堆出来的安静——隔音好到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像走在真空里。
沉时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的钥匙扣,金属边缘硌进掌心。
他站在书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门是实木的,大约6厘米厚。现在已经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被撞开时合页拧断了一个,锁舌从门框里扯出来,带着一块碎木头。
他蹲下身,观察断裂痕迹。
木纤维的撕裂方向是从外向内,断面新鲜。门确实是从外面撞开的,时间就在最近。
他看向门锁。
两道锁。
第一道是普通球形门锁,铜质。可以从外面用钥匙开,也可以从里面反锁。锁舌已经被暴力扯出,但保持着锁止状态。
第二道是内置插销,安装在门中部。铁制,手指粗细,长约15厘米。这种插销只能从里面操作,没有钥匙孔。
沉时用手套轻触插销。
现在是插入状态。
也就是说,门被撞开时,两道锁同时锁着。
凶手是怎么出去的?
他站起来,跨过门坎走进书房。
---
书房大约四十平米。
沉时的第一感觉是“干净“。
不是普通的干净。是那种过度的、病态的干净。每一本书都码得整整齐齐,书脊对齐,一丝不乱。办公桌上没有一张杂纸,笔筒里的笔按颜色排列。窗帘的褶皱均匀得象是用尺子量过。
这不象是有人生活工作的地方。象是样板间,或者——展览室。
三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深色胡桃木,塞满了书。商业管理、金融投资、历史传记,还有一些精装版世界名着。沉时随手抽出一本——《战争与和平》,英文版,书脊硬得象是没翻开过。
装饰品。
第四面墙是一整块落地玻璃,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四迈克尔、六米宽。窗外是宽敞的阳台,阳台外面——
是悬崖。
天玺庄园在云台山半山腰,17号别墅恰好在山脊边缘。书房正对着峡谷,落差超过三十米,下面是乱石和灌木。
沉时走到窗前,检查窗锁。
旋转式窗锁,铝合金。他试着转动——锁舌很涩,金属摩擦的干涩声。
这把锁至少一周没动过。
他摸了摸窗框内侧缝隙,指尖沾了薄灰。
窗户排除。
他回头看向房间中央。
周正阳的尸体躺在那里。
---
尸体仰面朝天,躺在一张深红色波斯地毯上。
地毯是手工编织的,伊朗进口。但现在,深红色上叠加了另一种红——更暗、更稠、已经开始发黑的血。
沉时蹲下身。
他看过很多尸体。几百具?上千具?数不清了。每一具都曾经是活人,有名字,有家人,有爱过的人和恨过的人。
但他不能想这些。
想了就没法工作。
他强迫自己把尸体当成物证。一个需要分析的物证,不是一个曾经活着的人。
首先看脸。
死者表情凝固在惊愕中。嘴微张,眼睛瞪大,瞳孔散大。
这是死亡瞬间的最后表情——说明他被袭击时完全没有预料。
沉时凑近观察眼球。
有轻微出血点。
他皱眉。
死者穿着浅蓝色衬衫和深灰色西裤。衬衫胸口有个破洞,破洞中间插着一把匕首。
匕首刀柄是黑色的,设计简洁。刀刃大约十五厘米长,只有一小截露在外面,其馀都没入胸腔。
沉时观察刺入位置。
胸骨左侧,大约第四、第五肋骨之间。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一刀毙命的位置。
这不是冲动杀人。
他的目光移到死者双手。
右手掌心有一道伤口,约4厘米长,从掌心斜向虎口,切口边缘整齐。
防御伤。
他看到凶手了。
他伸手去挡了。
但他没挡住。
刀还是刺进了心脏。
沉时站起身,膝盖有点软。
“老钱。“他叫。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角落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咔吧咔吧响。
钱振国,首席法医。头发花白,眼睛还是亮的——在尸体上找了三十年蛛丝马迹的亮。
“这活儿干了三十年,腰都断了。“老钱蹲到尸体旁。
“眼球的出血点。“沉时指了指,“怎么回事?“
老钱凑近看了一眼,直起腰,表情变得古怪。
“窒息才有的。但他是被刺死的。“
“你怎么看?“
老钱沉默了几秒。
“三十年,只见过一种情况——先窒息到濒死,再被刺杀。“
他停顿了一下。
“但现场没有任何窒息的痕迹。没有勒痕,没有捂压痕迹,什么都没有。“
老钱看着沉时,眼睛里有困惑——三十年老法医难得露出的困惑。
“这案子……不太对劲。“
沉时站在原地,没说话。
他有防御伤——说明他看到了凶手,试图反抗。
但监控显示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凶手什么时候进来的?从哪进来的?
又是从哪里离开的?
---
沉时走到书架前,开始仔细检查。
书架是定制的,嵌入墙壁,和墙面严丝合缝。他用指关节轻敲书架背板——声音沉闷,没有空腔。
不是暗门。
他检查了所有柜子、抽屉、壁橱。
没有密道,没有暗格,没有任何藏人的空间。
他仰头看天花板。
吊顶是石膏板,角落有空调出风口,还有一个——
通风口。
“李铮,梯子。“
李铮三步并两步搬来铝合金梯子,动作急得差点撞到门框。
沉时爬上去,用手电照通风口。
方形,大约20厘米见方。金属滤网,四颗螺丝固定。
他仔细看螺丝。
三颗螺丝槽里积满灰尘,颜色灰暗,很久没动过。
但有一颗不一样。
螺丝槽很干净,金属表面有新鲜划痕——螺丝刀拧动时留下的。
“这个滤网被拆过。“沉时说。
“但口径只有20厘米,成年人不可能——“李铮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我知道人进不去。“沉时打断他,“但别的东西可以。“
他用螺丝刀小心拧下四颗螺丝,取下滤网,把手电伸进通风渠道。
渠道很窄,只能伸进一只手臂。内壁是铝合金,光滑,落了薄灰。
手电光扫过内壁。
突然,他停住了。
在渠道内壁的一个接缝处,卡着一小块东西。
他用镊子夹出来。
是一块塑料碎片,大约指甲盖大小。黑色,硬质,边缘有锯齿状断裂。
沉时把碎片拿到光下观察。
abs塑料。
他把碎片装进证物袋。
“这是什么?“李铮从梯子下面探头问。
沉时没有回答。
他爬下梯子。
“监控录像。现在看。“
---
监控室在一楼,靠近别墅入口。
技术员是个年轻人,姓张,戴黑框眼镜,手指在键盘上跳动。
“沉组,这是书房的监控。从昨晚八点开始。“
画面出现在屏幕上。
20:00,周正阳推门走进书房。浅蓝色衬衫,深灰色西裤,手里拿着皮质文档夹。
他关门,坐到办公桌前,打开计算机,点开视频会议软件。
20:03,会议开始。屏幕上出现几个人头像,周正阳开始讲话,手势配合语言,表情专注。
沉时盯着画面,一动不动。
21:17,会议结束。周正阳关闭软件,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他站起身,离开办公桌,走向落地窗。
沉时按下暂停。
“倒回去。“
技术员照做。
沉时盯着周正阳从办公桌走向落地窗的过程。
“再放一遍。“
又看了一遍。
“继续。“
周正阳走到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窗外夜景。
站了大约两分钟。
21:19,他转身离开落地窗,走向沙发。
沉时再次暂停。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再倒回去。“
技术员倒回去。
沉时看着周正阳从落地窗走向沙发。
然后他站起来。
“不对。“
李铮愣了一下:“什么不对?“
沉时没有回答。他走到门口,停住,又走回来。
“再放一遍21:17之前的片段。“
屏幕上,周正阳在视频会议中做笔记。
沉时盯着他的手。
“暂停。“
画面定格。周正阳握着笔,在纸上写字。
“放21:34。“
画面跳转。周正阳站在书架前,伸手拿文档夹。
沉时的眼睛眯了起来。
“21:17之前,右手写字。21:34,左手拿东西。“
李铮的脸色变了。
“一个人会在一个小时内突然换惯用手?“沉时问。
沉默。
沉时靠回椅背。
“再放21:17到21:19。放慢。。“
画面上,周正阳从办公桌走向落地窗。
沉时书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
到了。
“再放21:19到21:21。。“
画面上,周正阳从落地窗走向沙发。
沉时又数了一遍。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
他的手指开始敲桌面。
“同样的距离。“他说,“21:17之前走六步。21:19之后走七步。“
李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沉时站起身。
“21:17之后,惯用手变了,步幅变了。“
他的手指攥紧——口袋里的钥匙扣硌进掌心。
“要么周正阳在那两分钟里突然中风——要么,那个人不是周正阳。“
李铮愣住。
他从口袋里掏出装着塑料碎片的证物袋,放到桌上。
“查一下这个。“
“查什么?“
沉时看着那块黑色的塑料碎片。
abs塑料,常用于电子产品外壳。
通风渠道20厘米,人进不去。
监控22:07被“正常关闭“。
死者有防御伤,说明他面对过某种攻击。
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
很疯狂的念头。
“查精密机械。“沉时说,“机器人,无人机,自动化设备。重点查有abs外壳的产品型号。“
李铮愣住了。
“机器人?沉组,你是说——“
沉时走向门口。
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我没说什么。“
他走出监控室,走廊里还是那种死一样的安静。
脚步声被地毯吞掉,一点回音都没有。
沉时站在走廊中间,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脑子里有太多东西在转,转得他头疼。
昨晚的便签。
今天的密室。
一个不存在的人写的字,一个不可能的杀人手法。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他想起了昨晚公寓里发生的事。
那张凭空出现的便签。
那种从时间缝隙里透出来的寒意。
如果便签可以穿越时间——
还有什么不可以?
沉时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很亮,但他觉得冷。
---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