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西苑,万寿宫。
此处不似紫禁城其他宫殿那般金碧辉煌,反而显得格外幽深静谧。
殿内帷幔低垂,光线昏暗,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檀香、线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矿物与草木燃烧后的奇异气息。
巨大的鎏金三足香炉中青烟袅袅,盘旋上升,仿佛直通缥缈仙界。
嘉靖皇帝朱厚熜一身玄色道常服,长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束起,端坐于殿中央的云纹蒲团之上。
他面容清癯,眼窝微陷,目光却异常专注锐利,正仔细阅读着东厂刚刚呈递上来的密报。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垂手侍立在一侧,身形微躬,如同殿内一道安静的影子,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异香持续不散,自王府内飘出……百姓聚观,议论纷纷,多附会为‘丹香’、‘祥瑞’……”
嘉靖的目光在“丹香”二字上停留了许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他炼丹数十载,开炉无数次,耗尽的珍贵材料不计其数,可“丹香”?这倒是从未有过?
“难道金丹未成是因为丹香未至?”
嘉靖思索着,他看了看殿内的香炉,袅袅的青烟升起,檀香味充斥着整座大殿,可这些终究不是丹香。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吕芳,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陶神仙何在?”
“回主子,陶神仙此刻正在偏殿静修。”
吕芳立刻躬身回应。
“请陶神仙过来,朕有些丹道上的疑惑,想与他参详一二。”
嘉靖将手中的密报轻轻放在身旁的矮几上,抬手整了整本已十分平整的袖口。
“是。”
吕芳应声,倒退几步,方转身快步而出,动作轻巧无声。
不多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陶仲文在吕芳的引领下步入大殿。
他须发皆白,面色红润,身穿一袭半旧的天青色素面道袍,手持拂尘,步履从容,颇有几分鹤发童颜、不沾尘俗的仙风道骨。
见到嘉靖,他并未行世俗跪拜大礼,只将拂尘搭在臂弯,单手立掌于胸前,微微躬身。
“贫道见过陛下。”
“陶神仙不必多礼,请坐。”
嘉靖微微颔首,示意身前的另一个蒲团。
陶仲文依言坐下,姿态放松自然。他目光扫过嘉靖手边那叠纸张,又迎上皇帝探询的视线,了然一笑,主动开口。
“陛下今日召见贫道,可是为了景王殿下‘炼丹’与那‘丹香’之事?”
他声音清朗平和,仿佛早已料到此问。
“朕听闻,陶神仙将观中一尊上好的丹炉并诸多法器赠与了老四。可是……知晓老四所得‘神人真传’,究竟源自哪位仙尊?”
嘉靖也不绕弯,直接问道。
他紧盯着陶仲文,试图从那双看似澄澈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
对于“神人授术”之说,他身为修道之人,信疑参半,却又无法全然忽视,尤其这“神人”竟绕过自己这个天子,直接点化皇子,更让他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陶仲文闻言,脸上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意,缓缓摇头:“陛下,道门有云:‘法不传六耳,道不传非人’。仙人于梦中点化,授以玄机,此乃景王殿下个人的缘法、劫数与造化,非外人所能窥探,亦不可妄加揣度、轻言传播。天机不可泄露,此之谓也。”
“法不传六耳,道不传非人……”
嘉靖轻声重复,品味着这句话。越是神秘,越是不传,反而越勾起他心底那份对“天机”、“真传”的渴望与探究欲。
“那么,这‘丹香’之事,陶神仙想必也知晓了。朕炼丹多年,耗费心力物力无数,开炉何止千百,却从未闻得什么‘丹香’。此香……究竟是何缘故?”
嘉靖沉默片刻,暂时压下这份好奇,转而问起另一桩更实在的疑惑。
“陛下容禀。您所炼者,乃是夺天地造化、融金石精华、旨在羽化登仙‘九转金丹’。所用材料,是龙肝凤髓、铅汞丹砂、金玉髓液等天地至宝。此类材质,本性沉凝,淬炼提纯后,精华内蕴,返璞归真,岂会轻易散发俗世香气?”
陶仲文似乎早有准备,拂尘轻挥,从容答道,但他话锋一转,接着道。
“而据贫道所知,景王殿下此番炼制,或可称之为‘草丹’、‘药丹’。”
“其方多以世间罕有的草木灵药为主,如百年人参、成形首乌、雪域灵芝等。草木本有性情,或清冽,或馥郁,或甘醇。众多灵药汇萃一炉,君臣佐使,文武火交替淬炼其精华,药性交融升华,自然有异香溢出,弥漫周遭。此非金丹之象,实乃草木菁华外显而已。”
“金丹?草丹?”
嘉靖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东厂的密报里确实提及,景王府大肆采买的物品中,珍稀药材占了绝大多数,而炼丹常用的金石铅汞之属反而寥寥。这似乎佐证了陶仲文的说法。
“陶神仙,依你之见,这长生久视、霞举飞升的仙丹大道,究竟是应走这‘金丹’之路,还是那‘草丹’之途?”
沉吟良久,嘉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陶仲文,问出了最内核的问题。
什么金丹草丹他都不在乎,能助他得道长生的才是仙丹。
陶仲文迎着他的目光,笑容依旧淡然超脱,缓缓道:“陛下,大道三千,条条皆可通达彼岸。金丹刚猛,直指本源,若能成,则一步登天;草丹温和,调和阴阳,循序渐进,亦是可行。孰高孰低,孰优孰劣,端看修行者自身根基、缘法与时运。”
“大道如百川归海,江河有急缓,溪流有曲直,所携水土亦不相同。然奔流不息者,终将导入同一片浩瀚。陛下所修金丹大道,如长江大河,气势磅礴;景王所试草木之径,似清涧幽溪,别具一格。路途风景虽异,所求不过是那长生之海的万顷澄波。”
这番话,看似未分高下,实则隐含深意。
嘉靖听罢,眼中思绪翻涌,片刻后,眉头渐渐舒展。
是啊,自己乃是天子,承天命,修大道,所求乃是直通云宵、与天地同寿的无上金丹。
老四炼的那些草木药丸,或许别有妙用,但终究是“小道”,岂能与自己追求的“大道”相提并论?
念及此,他心中那点因“丹香”而起的微妙失衡感,顿时消解了不少。
两人随后又就金丹火候、铅汞调配、坎离交媾等具体修炼问题探讨了约半个时辰。
嘉靖觉得心中几个存疑已久的关窍被陶仲文点透,颇有壑然开朗之感,心情愈发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