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四九城的曲艺界,天桥是绝对绕不开的一笔,始建年份已不可考,曾是天子祭天时才能走的桥,因此得名。
明朝时的这里还有湖,有荷花,后来疏于管理,湖水干涸,荷花也都枯死,干脆泥土填平了事。
清早期,此处是官家禁地,不允许百姓私自营商,道光、咸丰年间才渐渐向平民开放。
一直到清朝末年,火车开进中国,天桥附近的马家堡取代了运河,成为了新的运输枢钮,许多力巴赖此为生,形成了人市。
有了工作,就有了人,有了人就有了须求,于是,不收摊位管理费的天桥兴旺了起来。
米面副食,估衣小吃,许多摊贩自发的来此地摆摊,人一多,就成了五方杂处的集市,商人们也兴建了酒楼,茶厮。
前两年民国政府还弄了一个什么重建计划,将此地重新规划了一番,连通修缮了许多大路,便利了交通,各种机缘巧合的促成,此处的人气越发的兴旺开来。
有道是: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这里,便是京城平民们消遣娱乐的cbd。
力工们每天一早候在人市,等‘把头’们挑人,铲煤拉水、卸车皮扛大包,弄一身土灰渣子,下了工,要洗个澡,洗去一身泥灰,找个‘穷人乐’打打牙祭。
‘穷人乐’是各样杂碎下水之类的小吃,比不上大鱼大肉,但好歹也算荤腥,往往是三两个摊聚到一堆儿的卖,你卖吃的,我卖喝的,搭配着来。
旁边摊位买个缸炉烧饼,对面来二两羊杂碎夹上,配着我们摊位上的茶汤,也说不上是早饭还是午饭,端着店家的碗,有的给条长凳,有的干脆站着,就着热乎气儿,连吃带喝的应付了五脏庙。溜溜达达的走到西边,看那各式各样的艺人,画锅的,搭棚的,卖力的表演着。
东瞅瞅,西看看,碰上喜欢的就看两眼,看的得意的,赏个仨瓜俩枣的,听着艺人们恭维一番,挺胸昂首,摆着榜一大哥的派头,与后世的直播别无二致。
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大抵如此。
陈秋四处走着,看着,手里捏着三块大洋一把大子,怕丢,恨不得捏出汗来。
钱是临走时师爷硬塞给他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房子产业什么的想都别想,但要节俭一些,大半个月还是能搪塞过去的。
陈秋闲不住,也受不得坐吃山空,便趁着钱还凑手,打着赶紧找个进项出来。
“师傅,咱这儿缺文武场面么?”
“呦,小伙儿挺精神,叫什么呀?”
“陈秋……”
“对不住了,您别地儿瞧瞧……”
“老板,咱这儿要吹打么?”
“吹打不缺,缺个二路,看小伙儿象是有身上的,来试试!”
“谢您抬举,唱不了,对不住了!”
“老板,咱们这儿缺人么?场面、捡场都能干,我叫陈秋!”
“嚄,你就是陈秋啊,这盘子(样貌)当什么场面啊?我们这儿欠个招待,您要能来……”
“抱歉!”
“唉,别走啊,我还没说价儿呢……”
“老板……”
“滚蛋……”
他学艺八年,哪怕不登台,各样吹拉弹唱也是能拿得出手的,京评梆曲,甚至琵琶扬琴他也能耍上两手,绝不至于露怯。
可惜,张宅的人特意给一些大的班子递过话,不许收一个叫陈秋的入行。
虽然那些大班社并不怯这个张宅,但也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儿驳了人家的面子,毕竟是甲方主顾,指着人家吃饭的。
京城并不算大,藏不住秘密,这点消息小半天的功夫就传开了。
小的游班散社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都赶紧随着效仿,一个个生怕惹了什么惹不起的忌讳,比大班社还要积极。
陈秋不是傻子,连着碰了两天的壁,看着那些人对他名字避之若浼的样子,自然不会猜不出原因。
“唉,果然,没有不遭重的主角,我就说嘛……”
陈秋笑着自我调侃一番,打量了一眼自己写好誊抄了十来份的文章,摞好放到一旁。
书法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文采更不值一提,只是用最最直白的文笔,将他在张宅的所见所闻一一录述了下来,尤其着重突出了那逼人的富贵气……
他也不知道这篇文章有没有作用,能起到什么作用,甚至不知道这篇文章会不会给自己惹来更狠厉的报复,但他并不在乎。
许是穿越的缘故,让他这人平添了三分匪气,平日里和煦不显,但事到临头,便总不自觉的往极端那头奔。
对别人极端,对自己更极端,只恨不得来场轰轰烈烈的戏码,博个以身殉道的收场。
于他来讲,徜若真能如此,也不算枉来一遭了。
所以他活着,看着,等待着,等到命运给予他机会的那一天,以身为棋,将他一军。
他知道这样并不太好,但一个沐浴过阳光,却无处皈依的心灵,在这个满是病态的世界,开不出艳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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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风的拐角处,人不很多,陈秋坐在墙角啃着四文钱一个的烧饼,望向不远处一个耍数来宝的伙计,默默观望着。
那伙计年岁不大,一米六的样子,在这个年代并不算低,不胖,但感觉很敦实,光头圆脸,一双小眼,跟个肉虫子贴在眉下一般,咕扭咕扭的很有喜感。
他的嘴皮子很利索,但声音有些沙,听起来不费劲,外加举止滑稽,勉强能圆些人来,再看他熟练的讨钱架势,想来也是个老油子了。
伙计周围围着四五个人,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天桥,只能说冷清。
看客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掏钱也不舍得掏大子儿,一枚一枚的小子儿往里放,伙计抄着笸箩急的抓耳挠腮,惹得一片哄笑。
或许相比起伙计说的玩意儿,他急眼的样子才是看客们乐意看的所在。
陈秋也在一旁看着,笸箩要来到跟前,笑着扔了一枚大子儿进去,看着伙计眉开眼笑的样子,陈秋也笑了。
“伙计,一会儿散场了别忙走,咱聊点事儿!”
看着伙计一脸疑惑的样子,陈秋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打算活着,那就不能可着一棵树上吊死,总归要到别的树上多试几回,万一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