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咱这……三思啊,咱打唱戏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咱稍微努努劲儿,这孩子也能扛起咱的大梁,那孩子你也是看着长大的,他不是个没情谊的人啊……”
晦暗的书房里,满头白发的师爷枯坐在椅子上,面色沉凝,一旁,关金发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嘬着烟袋锅子,烟雾迷朦,红光明灭。
“努劲儿,说的轻巧,一群下九流的玩意,咱拿什么努劲儿?”
自那日堂会有惊无险的回来以后,戏班上下着实受了惊吓,为此关师父特意给戏班放了假,结结实实的休整了几天。
原想着等修整完毕后,能趁热打铁,一举把小豆子和小石头推举出去。
他还特意托人给俩孩子取了个艺名,一个程蝶衣,一个段小楼,满心指望俩孩子能顶起喜福成的门户,往后给祖师爷上香也有个话说。
却没想到,美好的未来还没等开始就被一盆冷水浇熄,之前定下的那些个堂会,全被以各种原因推了回来。
这一下子,可把关金发给吓坏了,这明显是得罪人了啊。
托人多方打听之下,终于问出了原因,却原来是张宅上载出信儿来,说关金发有个好徒弟,了不起的很,还是个进步人士。
这年头,进步人士可不一定是什么好词儿。
尤其是在这群满清遗老的圈子里,进步人士基本可以与犯罪分子等同,有几个人家会为了听戏消遣给自己惹一身骚呢?又不是没别的班子。
得知了这些的关金发找上师爷等人,聚到一堆儿复盘了一宿,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原来陈秋那天说的话不是求情,而是他妈的威胁。
还偏偏让他威胁成了!
他关金发知道自己徒弟了不起,可他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徒弟竟然这么了不起,竟敢威胁贵人府上的管家帮闲。
要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贵人是伺候皇上老佛爷的,宰相也得巴结着,合算下来,这不就是得罪了五品大员么?
一时间,关金发也不知是喜是悲,更不知该拿这个徒弟怎么办。
要说留吧,怎么留?
他也曾尝试请托人给张宅传话,想求一个赔礼求情的机会,可张宅人家说了,不敢跟进步人士来往。
这徒弟也明显不是省油的灯,还没怎么着呢就惹这么大的事,要是真登了台,那还得了?
赶他走吧,又真舍不得。
这么多年了,再怎么喜欢讨厌,也是有感情的,亲近不亲近的不说,是真懂事,也是真克苦,别的孩子一有空就瞎疯瞎闹,唯独这孩子,好象闲不下来似的,不是干活就是练功,真有股子不疯魔不成活的劲头。
有心拖着,可这也不是拖的事儿,整个戏班都等米下锅呢,找不着活,戏班上下都得喝西北风去。
所以,于关金发来讲,这事儿看似有的选,实则只有一条路,要么赶他走,要么一起死,哪有什么别的选择……
长出一口气,关金发暗暗有了决算,抬头望着祖师爷的画象,轻声叹道:
“师爷……没辄呀,孩子大了留不住,早些放走了也好,说不定还能有个造化!”
关金发侧过头去嘱咐着,听得师爷一脸焦急。
“走归走,可班主,咱不能……咱这……咱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呀!”
“这孩子的能耐你不清楚?要是不这么着,那你说,其他人怎么办?”
关金发缓缓闭上双眼,瘫在椅背上。“就这么着吧,祖师爷看着呢……咱戏班上下二十馀口,不能让喜福成的牌子,砸到咱们手里……”
“你……唉……”
终于,师爷还是妥协了,面如缟素,蹒跚着向外挪去。
晦暗的书房,雾霭缭绕,一点红光,渐渐熄去。
院落里,所有的孩子都在练功,默默的练,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惊动什么。
吱呀一声,刺耳的门轴声,宛如休止符,霎时间,所有人的动作齐刷刷的顿在原地,目光纷纷向着书房望去。
要搁往常,谁要敢这般偷懒,免不了一顿板子,可在今日,所有人都好似忘了这回事一般,默默的看着步履蹒跚的师爷。
“二……陈秋啊……”
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陈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当初被卖到社里时,师爷曾问过自己的名字,只是之后取了二子这个小名,大名便没再叫过,一直过了这么多年,没成想师爷还记得。
“师爷!”
陈秋若无其事,走上前去,搀住了师爷颤斗的骼膊。
“你……你怎么就这么拧啊……”
戏班里,师爷是最偏疼他的,虽然碍于班主没有专门传授旦角的关窍,但是每次给小豆子说戏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避讳过他。
对于师爷的恩情,陈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当初那个声音滑腻、偏爱拾掇辫子的老头,此时再看,竟有了几分慈祥。
“不碍的,我明白……”
说罢,理了理师爷那有些凌乱的发辫,打断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师爷,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回头有空了,您老还是把辫子剪了吧,既不好打理,又碍事……”
师爷红着眼,也不知听清没听清,只是无措的点着头。
“剪,回头就剪,可你……”
“没事,我都明白!”
陈秋说罢意会的拍了拍师爷干瘦的臂膀,理了理长衫纽襻,长呼一口气,向着书房走去。
“师父……”
“进!”
推门而入,看着半张脸隐在晦暗中的关金发,微微一顿,走上前去,关金发似是此时才反应过来,抬头凝望着这个徒弟,轻声道:“师爷都跟你说了么?”
陈秋眉眼低垂:“我明白!”
“那……你是怎么想的?”关金发偏过头去,看向了挂在墙上的喜福成招牌,他一辈子为了这块招牌奔劳,谁成想临老临了,为了保住招牌,还得用下三滥的手段……
“我走!”陈秋此言一出,关金发尽管早有准备,却还是身形一颤,不敢回头。
这个徒弟的能耐他最清楚,生旦净丑,六场通透,留在戏班里还好,他还能压得住,要是踏出戏班,那就是龙入大海,没有不成角儿的道理。
可问题也在这儿,都是一个班子里面出来的,戏风都大差不差,要是小二子唱出来了,先入为主之下,哪还有小石头他们的饭吃?
同样是听戏,京剧名角儿和他徒弟同时开场对台,你指望徒弟能卖出钱去么?
为了保住其他徒弟的饭碗,为了保住喜福成的招牌,今天,无论如何也得狠下心来……
“你现在走,我没法给出徒的文书!”
陈秋闻言抿了抿嘴,自打小石头那句白眼狼一出口,他便预料到自己可能会有走的那么一天。
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如此迅速的到来。
他清楚,面前的师父,对他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随着他年岁越来越大,能耐越来越扎实、宽敞,恐惧也在与日俱增。
这个半辈子围着喜福成牌坊打转的老头,并没有驾驭他的手腕与气魄,他心中所念的师徒梨园佳话,终究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师父的目的,是赶绝他成角儿的门路。
梨园行向来门规森严,凡吃戏饭者,须在精忠庙具名挂号,除写明行当以外,还需写明师父是谁,这叫有来路。
哪怕你是天生奇人,能自学成才,也必须要拜一个行内师父,否则不能登台。
没办法,曲艺界最忌讳的便是瞟学荣活儿(偷艺),一场戏,要是今儿有同行来看,那么登台的人宁愿满场倒好,也绝不会把自己安身立命的能耐显露出来。
都是行内人,我的绝活儿你学了去,我就得饿死,事关生死存亡,没有班社敢不重视。
一身能耐没个来路,就相当于过不了政审背调,哪个班子敢用你?
“不用文书,坐科未满,死走逃亡,本就不算出师,自不当给师门丢脸……”陈秋说着,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终于还是泛起了红,看着关金发,声音依旧沉稳:
“出得此门,绝不以梨园传人自居,绝不以喜福成科班自彰,一身能耐皆无来由,咱……绝不登台露艺!”
关金发身形又是一颤,仰头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强忍泪意,压着有些异样的腔调,哑声说道:
“你自小早慧,我不跟你讲什么对不对得住,也不再跟你攀扯什么恩义情谊,这些银洋你拿着,五年!
小石头他们唱不出来,那是他们没造化,但五年之内,你……不许登台!”
陈秋没有应,提起长衫,径直跪倒在地。
“我陈秋此生绝不登台唱戏,如有违背,身遭横死,尸弃荒郊,不得善终!”
说完,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门外,师爷泪眼涟涟,强拽过陈秋的手,将几块大洋硬塞到他手心,用力压住。
“二子……师爷……师爷对不住你!”
师爷低声啜泣着,陈秋一把将其拥住,用力的抱了抱,什么都没有说。
听到信儿的师兄弟们已然齐聚院子里,懵懂的望着陈秋的身影。
小豆子不住的喊着师哥,已然泣不成声,想要上前,却被小石头扯住了骼膊,再看小石头,依旧板着脸,但那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流。
陈秋松开师爷,环视一圈,象是要把所有人的样貌刻在心里,抱拳拱手环揖一礼,不再逗留。
此去黄昏墨染,星月不明,风雨阵阵遣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