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戏班的氛围奇怪了起来。
那一天,小豆子与小赖子二人出逃,戏班里所有师兄弟们被打了通堂,小石头和陈秋二人被打的尤为狠,小石头哀嚎不堪,昏死过去,陈秋咬着牙,一声没吭,任血迹与冷汗打透了衣衫。
这般姿态,骇的关金发都心中发怯,举刀把子的手,迟疑不敢再下落。
半天之后,不知遇见了什么的小豆子与小赖子,一派幡然醒悟的姿态,回到了戏班。
二人没有挨打。
只因小赖子胆小,看到班里惨烈的场面,寻思着自己怎么也过不去这一关了,打着死也要死个干脆的心思,吞掉了买来的糖葫芦,把用在腿上的‘枷’系回了脖子上,上了吊。
这般举动,吓得本就心神不定的师父呆愣在那里。
亏得陈秋还有反应,担得住事儿,挣扎着将他托了下来,勒着腹腔逼出了卡在嗓子眼的糖葫芦,保住了他的一条命。
只可惜,保住了人,没保住嗓子,伤了的嗓子再也唱不出龙虎音了。
后来听说被他舅舅领走了,再没听到过消息。
小豆子没地儿走,自那一天后,他仿佛开了窍,整个人上进起来,不仅跟着师爷学,还虚着心找陈秋请教,请教青衣、请教花旦、还学了些刀马旦和文武老生的玩意。
整日跟着陈秋熏习,活儿宽敞了,性子也宽敞不少,言谈举止间磊落了些,还琢磨了一套自己的东西,试演过几段,效果不俗。
小石头也变了,变得偏执了不少,把着大师兄的派头,对着师弟们时常管教,处处出头,戏班里除了关金发这个正牌师父,谁管都不服,怎么训都有话说,除了陈秋。
自那一天后,小石头与陈秋二人便再没说过一句话,连眼神都不再接触,碰上了也装作没看见,形同陌路。
一开始,师弟们还害怕被两个师哥的冲突殃及池鱼,私下里还讨论过真闹起来站谁的队。
却没想到,陈秋与小石头的作风正好相反,丝毫没有出头的意思,整个人都沉寂了下去。
性情还是那样温和,对师父师爷们还是那样恭顺,只是话少了,也不再主动指点师兄弟们的功夫,有人问就说说,没人问就一旁默默的练自己的,好象是在刻意的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当然,师兄弟们任谁也没法真正忽视,别的不提,就原本归陈秋负责的那些活计,都被师弟们自觉的分担了去。
也就是没人会写字和做饭,否则一样活都不会给他留下。
师父尽心的教,徒弟们尽心的学,但奇怪的气氛萦绕着,仿佛所有人都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
期间关金发也曾尝试着给徒弟们做开解。
可惜,效果着实有限,除了笨拙的说两句‘别这么着’,‘好好地’和祖传的刀把子以外,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任由其如此发展下去。
反正,将来戏班也是要徒弟顶大梁的,小石头能管住师弟们,也是好事……
反正,小豆子掰过来了,戏也见长,和小石头也能搭上,两个角儿,能挑起喜福成的招牌了……
反正……小二子没有出头的意思……虽然……可他人灵性,肯下苦功夫,哪怕二路三路角,也不是唱不出来……再怎么着也不会少了他的吃穿……
就这样,关金发目睹着一切,姑息着一切,将头埋进沙子里,将一切交给时间。
终归不是什么顶了天的事,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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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宅上把订戏的差使托付给了您,那您就是我们喜福成的衣食父母,您抬举抬举呢,我们孩子年下就穿上新衣裳了……”
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富态男人,理了理擦过桂花油的分头,听着关金发的奉承,神态不置可否。
民国立国至今已有四年光景,可这大清朝啊……亡了,但又没完全亡……
且不提那些个作威作福的遗老遗少,就连前朝的太监公公们,也依旧斗擞支棱着。
张宅是前朝一个姓张的太监置办的外宅,官不大,就是趁着动荡的时候从宫里捞了一笔,多了不敢说,凭他的岁数,后半辈子的锦衣玉食是不愁的。
人一旦不为生计发愁,那就得琢磨点别的爱好,而这位张公公,最好的就是戏,不是爱听,是爱台上那些子模样清秀俊俏的角儿们……
至于爱的方式嘛……不太能播……
被张宅委托订戏的是那经理,那是满姓,听说跟老佛爷还沾点亲,可惜家道中落,凭着斗鸡走狗的本事成了帮闲,也就是专门为主家寻摸消遣玩乐事物的管事。
张公公爱听戏,那经理自然要满京城的去寻摸戏班,唱的好不好暂且不论,角儿得俊。
这年头虽有开化,但比后世终究还是保守,戏班是少有姑娘家的,哪怕是旦角儿,他演的是女的,可他不是女的演的,女老生称为坤生,女旦角儿也是被称为坤旦的。
而这位那经理,冲的就是这些个模样清秀俊俏的半大小伙们。
当然,得是那些名声不旺的,那些唱出了名头的,他和他背后的张公公也不一定招惹得起,毕竟只是张宅,不是张府。
“衣裳好穿,戏活儿难做……”
那经理打量了卑着身子的关金发,话里话外给自己的主家抬着身份。
“张公公那是当年陪太后老佛爷听过戏的主儿,糊弄得了么?敢么?”
听到老佛爷的名号,关金发的身子更低了,陪着的笑脸愈发谄媚几分,连连称是。
“玩意儿要是不灵……新衣裳?
呵!砸了我的脸面没什么,象您这样的,能把你给囚起来。”
话音落下,吓得关金发一个哆嗦,他这个年岁的人,对皇权,尤其是老佛爷,有着天然的敬畏,听着那经理的话,自然全当了真。
赶忙把一旁的小豆子叫了过来,哈着腰,招呼道:
“小豆子,快,快来,给那经理请安!”
小豆子走进前来,看的那经理眼神一亮,上下打量一番,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呦,身段不错啊……”
小豆子微微一福,举止如风拂柳,眉目似映花红,真正应了那句安能辨我是雌雄。
这般姿容举止,那经理整个人又是一呆,但随即便回过神来,打量着问道:
“不错……有昆腔的底儿没有?”
听闻此言,小豆子又是一福,轻声回道:“回经理,学了几出……”
那老板听到这话,表情愈发和顺,提起长袍,坐到一旁。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就来段思凡吧”
此言一出,院子里正响排的场面都静了几分,小石头把着枪,翘着脚站着,陈秋站在角落,堵住了唢呐的眼儿。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然放到了小豆子的身上。
只见小豆子面不改色,挽架拿腔。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削去了头发……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好!就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