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龙阵残存的幽蓝符文在冻土上明灭不定,规则被暴力撕开又强行弥合的馀韵仍在空气中嘶鸣,那是世界底层结构受损后的呻吟。
敖听心龙躯盘踞,每一片青鳞都在渗出细密的血珠。逆鳞处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痛,而是一种深植于血脉的、被定义的恐惧。那些幽蓝色的秩序之力像无数根冰针,扎进她作为龙的存在本质,试图将混沌龙性重新锻造为水德正神的规整模块。
她看见哪咤为她狂暴,血焰焚天。
她看见孙悟空为她撼动苍穹,一棍砸碎规则锁链。
可她动弹不得。
不是肉身的束缚,而是存在层面的压制——锁龙阵最内核的规则秩序,正从概念层面重新编写她对自我的认知。一些陌生的念头强行涌入:对天庭的敬畏,对秩序的顺从,对龙族当受辖制的认同……
“不……”
她咬紧龙牙,齿缝间迸出火星。逆鳞深处,暗金色的古老龙血之气轰然翻涌,与入侵的秩序之力激烈厮杀。每一刻都象有千万把钝刀在刮她的龙骨,在磨她的龙魂。
但她没有低头。
孙悟空退至众人身前三步处,金箍棒斜指冻土。青玄宝珠闪着微光飞至八戒身后。
他没有回头护持,甚至没有放出气机笼罩同伴。碎名境初成的力量在他体内奔腾如星河倒灌,那是剥离一切外名后,纯粹属于孙悟空这个存在的本源之力。若全力施为,足以碾压在场所有。
可他不动。
火眼金睛映照出战场每一个细节,八戒咬牙维持的玄鸟紫光场,青玄宝珠竭力散发的生机微芒,敖听心逆鳞处规则与混沌的惨烈绞杀,哪咤眉心神印裂缝中汩汩涌出的猩红反噬……
还有天空。
那片被他一棍砸出空洞的暗金色规则网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无数细密符文从虚空深处涌来,编织成新的锁链,填补破碎处。修复的速度很快,但孙悟空看得真切——被他砸碎的那三十馀丈,新生的锁链纤细了三分,流转的韵律也迟滞了半分。
“一次砸不穿,就十次。”他低声自语,金瞳深处火焰跳动,“但这路……得自己走。”
所以他只是站着,象一道界碑,隔在同伴与剩馀的天兵战阵之间。那些天兵在鲁雄败退、锁龙阵残破后已然士气溃散,却因天条严苛不敢擅退,只能结阵自守,惊疑不定地望向这边。
孙悟空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没来。
八戒的钉耙插在冻土里,九齿深陷。他双手抵着耙柄,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猪耳往下淌。玄鸟令牌悬在胸前,紫色光华如瀑垂落,与本真之气交融,形成一个半球形的防护场,勉强护住虚弱的青玄宝珠,并偏转向敖听心侵袭的部分规则馀波。青玄也散发着最后的微光,努力给猪八戒补充着生机?
“奶奶的……”他喘着粗气,“这玩意儿……比当年天河倒灌还沉……”
青玄宝珠在他身侧悬浮,珠体幽绿光芒明灭不定,那些本就存在的细微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丝。但珠光始终未熄,一缕精纯的先天生机如丝如缕,缠绕着八戒的手臂,也向着敖听心的方向艰难蔓延。
“元帅……撑住……”青玄传来微弱的意念波动,“龙女……在醒……”
哪咤单膝跪在冻土上,火尖枪深深插入冰层,枪身仍在高频震颤,发出嗡嗡哀鸣。
他低着头,猩红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只能看见他持枪的手在剧烈颤斗,手背上青筋如蚯蚓般蠕动,指甲深深抠进枪杆,渗出黑红的血。
眉心处,三坛海会大神的金印已经破碎不堪。蛛网般的裂痕蔓延至整个额心,裂痕深处不再是神圣的金光,而是污浊的、翻涌的猩红色雾气。那些雾气正从内向外侵蚀,与金印残存的神职烙印激烈厮杀。
两个声音在他灵台里嘶吼。
一个疯狂暴烈:杀!杀了这些秩序的走狗!毁了这该死的天条!凭什么我们要被镇压?!凭什么龙女生而为龙就有罪?!
另一个冰冷威严:你是三坛海会大神,受天庭敕封,享万年香火,当镇守北洲,维护秩序。叛逆当诛,乱序当镇,此乃天理。
“闭嘴……都闭嘴……”哪咤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他猛地抬头,露出一双彻底血红的眼睛。眼白部分爬满了细密的金纹——那是神职烙印最后的反扑,试图重新控制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
就在这时——
天际传来一声沉闷的钟鸣。
不,不是钟鸣。那是某种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规则造物,穿透虚空降临此界时,引发的本源共振。
所有生灵同时抬头。
北方天际,万丈金光撕开云层。
那光并非温暖,而是冰冷、肃穆、带着绝对的秩序威压。金光所过之处,战场上混乱的能量乱流瞬间平息,破碎的阵法灵光迅速归位,连呼啸的寒风都变得规整——风向、风速、温度,一切都被强行纳入某种既定的序。
这是权柄的显化。
镇压混乱,重定秩序。
金光内核,一道身影缓缓降下。他身穿蟠龙金甲,腰悬宝剑,左手平托一尊七层宝塔。塔身非金非玉,呈暗沉的玄黄色,每层檐角悬挂铜铃,无风自响,铃声古朴沉重,每一声都敲在规则的节点上。
托塔天王,李靖。
他降临的刹那,整个北俱芦洲战场的节奏被彻底改变。不是力量上的碾压,而是规则层面的复盖——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这片局域从混乱的战场,强行拖回了天庭律令森严的殿前广场。
李靖的目光扫过战场。
在鲁雄败退的残阵上停留一瞬,掠过那些惊惶的天兵,落在单膝跪地的哪咤身上,最后,定格在敖听心盘踞的龙躯,以及她逆鳞处那暗金与幽蓝激烈绞杀的光晕上。
水德星君看到这一幕,象是发现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天王……天王救我!,三太子疯了,他要杀我!”边说边拖着残躯遁至李靖身后,看向哪咤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若不是哪咤精神混乱,出招毫无章法,让他拖延到李靖的到来,他早死几百回了。哪咤能杀他,而且能轻而易举地杀他。
李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只是皱了一下。
然后,他左手微微一转。
七宝玲胧塔第一层的铜铃齐声震响。
“铛——!”
音波无形,却化作实质的镇压之力,如天穹倾复,精准无比地笼罩在哪咤身上!
那不是攻击,而是召唤。
塔身旋转时散发的韵律,与哪咤眉心破碎金印中残存的神职部分产生共鸣。那是千年来无数次镇压、规训、溶铸留下的烙印,是深入骨髓的克制。塔光笼罩的瞬间,哪咤身体剧烈一颤,持枪的手五指松开又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脆响。
他在颤斗。
不是害怕,是身体千年养成的本能反应。多少次反抗,多少次被镇压,多少次在塔中承受剥离意识的痛苦……那些记忆随着塔光降临,疯狂涌出,啃噬着他仅存的清醒。
可他没退。
不仅没退,反而在最初的僵硬后,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李——靖!!”
哪咤周身的血焰轰然爆燃,强行抵住塔光的吸摄之力。他一点点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天空中的李靖,眼中的恨意、痛苦、记忆翻涌如沸海。
李靖面色无波,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每个字都象铡刀落下:
“孽障。”
“东海旧案未清,抗命包庇之罪尚在。”
“今日又为一龙女,猖狂至此。”
三句话,三个炸弹。
哪咤如遭雷击。
血焰狂飙,眉心金印的裂缝“咔嚓”一声炸至极限,几乎要彻底崩碎。他死死盯着李靖,盯着那尊旋转的宝塔,千年的压抑、千年的愤懑,在喉间蕴酿成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李靖——!!!”
而另一边,敖听心龙躯剧震。
“东海……龙女……是因我?”
模糊的幼年记忆被猛烈撞击。深海峡谷,玄鲸的歌声,庞大的残骸,怀中微弱的蓝光,还有那个持枪站在阴影里、枪尖滴血却迟迟没有刺下的金甲少年……
记忆的碎片在规则压制下疯狂闪铄,几乎要将她的识海撑裂。
李靖的目光从哪咤身上移开,落在孙悟空身上。
“妖猴。”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要插手天庭内务?”
孙悟空咧嘴,尖牙在战场馀烬中闪着寒光。
“内务?”他金瞳中火焰跳动,“李天王,你这内务都快把北俱芦洲拆了,把龙女逼死了,把自家儿子逼疯了——俺老孙路见不平,管一管,不行?”
“巧言令色。”李靖冷笑,“哪咤抗命在先,叛逆在后,依天条当受镇压。你阻我执法,便是与天庭为敌。”
“天庭?”孙悟空抬手指向天空,指向那些正在缓慢修复的暗金色规则锁链,“你所谓的天条,就是这玩意儿?把活生生的龙抽成傀儡,把有血有肉的神逼成疯子,把天地万物都塞进一个个框框里——这就是你们要的秩序?”
李靖沉默片刻。
冻土上的风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仿佛时间本身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无序则乱,乱则生劫。”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重如泰山,“规天之计,乃是为三界永续,众生安宁。”
“放屁!”
接话的不是孙悟空。
是哪咤。
他悬浮而起,周身血焰狂燃,那些破碎的神印光尘不断从眉心裂缝中溢出,让他的气息混乱而危险。但此刻他的眼神,却有一种破碎后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直呼其名,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
“李靖!”
“三百年前东海那次,你让我诛尽那深海妖物,连最后一丝残魂都不留——”
“为什么?”
李靖皱眉:“妖物祸乱东海,自当诛灭。”
“它祸乱什么了?!”哪咤嘶吼,血焰随着情绪爆涌,“它只是不想被锁在归墟!它只是想看看外面的海!它没杀过一个生灵!”
“妖性难驯,今日不祸乱,明日必为患。”李靖面无表情,“天条如此。”
“好一个天条如此!”哪咤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那今日呢?这条青龙又犯了什么天条?她只是生而为龙!只是不想被你们定成水德天道附属——所以她就有罪?就该被锁龙阵抽干本源?!”
李靖面色不变:“龙族受天庭敕封,享水德正神之位,自当恪守职分。她抗拒规训,便是乱序。”
“所以一切都是序?”哪咤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靖,盯着这个赋予他生命又千年镇压他的男人,“你的序,天庭的序,三清的序——凭什么你们的序就是对的?!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按你们的框框活?!凭什么连一点‘不想’的权力都没有?!”
这些话,他憋了千年。
从陈塘关剔骨还父开始,到封神战场被迫厮杀,到成为三坛海会大神后无数次执行那些冰冷的命令,再到东海那次面对年幼龙女哀求时的动摇……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凭什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李靖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无奈,或许是疲惫,或许是某种深藏的血缘牵绊——但那一闪而逝的情绪很快被冰冷的秩序之膜复盖。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
“就凭这天,是我们在撑。”
“这地,是我们在镇。”
“这秩序,是我们在维护。”
他抬起左手,七宝玲胧塔光芒大盛,塔底幽光吞吐,锁死哪咤周身每一寸空间。
“哪咤,最后问你一次——”
“可愿伏法,回塔中静思己过?”
哪咤的回答,是举枪。
火尖枪枪尖血焰冲霄,将他映照得如修罗再世。
李靖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归于沉寂。他不再多言,左手向下一按!
塔底幽光暴涨,吸摄之力化作实质的旋涡,吞天噬地般笼罩向哪咤。那力量不仅针对肉身,更针对神魂,针对他眉心残存的神职烙印,要将他彻底拖回塔中,重新溶铸成那个听话的三坛海会大神。
孙悟空金箍棒一横,混沌气息翻涌,就要再挡。
但就在这时——
“等等。”
一个清脆的、带着龙吟回响的女声响起。
敖听心化为人形。
青衣多处破碎,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着血痕,每一步都跟跄不稳。可她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有看不见的龙骨在支撑。她抬头看向李靖,龙目中金光未熄,逆鳞在她颈部灼灼燃烧。
“李天王。”她声音不大,却清淅穿透塔光的轰鸣,“你刚才说东海旧案——可是指三百年前,哪咤三太子在东海执行镇压任务那次?”
李靖目光转向她,塔光微滞。
片刻,他微微颔首:“正是。”
“那可否告知,”敖听心深吸一口气,压住体内规则与混沌的厮杀剧痛,“当年他要镇压的妖物,是什么?”
李靖沉默。
战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玲胧塔旋转的嗡鸣,以及规则网络修复时细碎的噼啪声。
许久,李靖缓缓开口:
“北海玄鲸,寿三万载,修为已至名劫门坎。因其不服管束,屡次冲击归墟封印,故遣哪咤前往诛灭。”
“玄鲸……”敖听心喃喃。
她闭上眼睛。
深海峡谷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那时她还小,偷偷溜出龙宫,在黑暗的峡谷里遇见那头庞大的生物。它不狰狞,不凶恶,只是静静地悬浮在深海中,发出低沉悠长的吟唱。那歌声能让珊瑚生长,让鱼群安宁,让冰冷的海水泛起温柔的涟漪。
她听过。
“我听过它的歌。”敖听心睁开眼,眼中金光灼灼,“它的歌声里,不是魅惑……没有恶意,只有孤独,和想看看海面星光的渴望。”
她转向哪咤,声音轻了下来,却象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所以当年,你奉命去杀它。”
“你找到了它,将它重创,最后……”
“在我护着它残魂的时候,你停手了。”
哪咤身体剧颤。
记忆的碎片彻底拼合。
深海。黑暗。玄鲸残骸漂浮。幼小的龙女蜷缩在角落,浑身是伤,青衣染血,却死死护着怀中一点微弱的蓝光。她抬头看他,眼中没有仇恨,只有哀求和一种他不理解的执拗。
“它……它没害过人……”
“它只是……不想被关起来……”
那一刻,他手中的火尖枪,第一次那么沉重。重到握不住,重到刺不出。
而此刻,三百年后,同样的龙女站在他面前,为他质问托塔天王:
“李天王,我想再问——”
“玄鲸冲击归墟封印,可曾造成生灵伤亡?可曾破坏东海安定?”
李靖淡淡道:“未曾。”
顿了顿,他补充,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
“但其行为本身,已是对天庭权威的挑战,对既定秩序的破坏。”
“防微杜渐,天条如此。”
敖听心笑了。
笑得凄凉,笑得恍然大悟,笑得眼泪从龙目中滚落,在苍白脸颊上划出湿痕。
“所以,它唯一的罪,”她声音发颤,“就是不想被关起来?”
李靖的回答毫无情绪:
“是。”
敖听心止住笑。
她抬手擦去眼泪,动作很慢,很郑重。然后,她转向哪咤,目光交汇的刹那,有什么东西在两个孤独的灵魂间完成了确认。
最后,她看向李靖,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那么今日,我亦如此。”
“我,东海龙女敖听心,不愿被锁龙阵定义,不愿被水德正神之位束缚,不愿成为你们规天大计中又一个听话的傀儡——”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战场:
“此罪,我认。”
“若要镇压,便连我一起。”
话音落下,她周身青光爆涌,逆鳞处暗金龙血之气轰然燃烧,竟主动冲向七宝玲胧塔的吸摄旋涡!
“听心妹子!”八戒惊呼,玄鸟紫光暴涨欲拦。
哪咤瞳孔骤缩,血焰本能地卷向她。
孙悟空金箍棒一振,却没动手,只是金瞳死死锁住李靖。
而李靖——
这位托塔天王,千年冷面,万载肃穆,眉头第一次深深皱起。那皱纹里藏着不解,藏着怒意,或许还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他左手一挥。
玲胧塔光微微一偏,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敖听心排斥在吸摄范围之外!
“龙女。”李靖声音低沉,带着某种罕见的凝重,“你乃东海龙王之女,身负龙族气运。镇压你,非是小事。”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
“莫要自误。”
“自误?”
敖听心在塔光边缘稳住身形,昂首直视李靖,龙目中金光炽烈如日:
“李天王,你们用锁龙阵抽我血脉,用规则压我神魂——”
“这难道便是天庭的序?”
李靖眼中金光一沉。
托塔的左手五指缓缓收拢,玲胧塔旋转速度陡然加快,塔身嗡鸣变得尖锐刺耳。显然,这位天王已动真怒,不再打算留任何馀地。
塔光再起,这次不再偏转,而是同时笼罩向哪咤与敖听心!
就在塔光即将彻底合拢的千钧一发之际——
孙悟空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踏了一步。
却仿佛踩在了整片战场规则的节点上。那股自碎名境而生的、纯粹源于我而非名的气息,如无声的海啸席卷开来,竟将玲胧塔的镇压之光抵得一滞。
他没有看李靖。
反而转头,望向那半跪于地、血焰与金印碎片交织纷飞、处在疯狂与崩溃边缘的哪咤。
孙悟空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得穿透了一切喧嚣,直抵哪咤破碎的灵台深处:
“哪咤。”
哪咤浑身一震,血红的瞳孔艰难地转动,对焦。
孙悟空金瞳如镜,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却又挣扎不熄的模样,问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俺老孙只问你一句——”
“这三坛海会大神的名号,这天庭赐予的修为、神力、乃至这受尽煎熬才得来的长生……”
“你是真要舍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你若点头,今日,谁都带不走你。”
话音落下,战场死寂。
连呼啸的规则馀波都仿佛凝滞。
李靖脸色骤变,厉喝:“妖猴,安敢惑乱神心!”塔光暴涨,便要压下。
哪咤却恍若未闻。
他怔怔地看着孙悟空,又仿佛通过孙悟空,看着自己千年来被金纹勒紧的魂魄,看着陈塘关外滔天的海浪与血泪,看着深海中龙女哀求的眼,看着每一次执行冰冷天条时心底那丝不曾熄灭的火苗……
那些被规则束缚的、被天条碾压的、被父与天一同否定的……
自己。
蓦地,他脸上所有的疯狂、痛苦、挣扎,像潮水般褪去,露出一片近乎虚空的平静。
紧接着——
一点前所未有的、灼热到刺眼的光芒,自那片虚空最深处燃起!
那是本真的火。
是“我”的核。
他唇边咧开一个染血的、却无比锋利的笑,嘶哑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尤豫,仿佛用尽了被镇压千年的所有力气,掷地有声:
“舍了!”
“这名号,这修为,这长生……”
“这枷锁!”
他仰天长啸,声裂苍穹:
“我——不——要——了——!”
“轰——!!!”
仿佛回应他的宣言——
眉心那早已裂纹遍布的三坛海会大神金印,连同其中最后一点挣扎的神职烙印,彻底炸成漫天碎金!
金光迸溅如雨。
随即,更加磅礴、更加混沌、更加桀骜的猩红血焰从破碎处狂涌而出,将那些金芒尽数吞噬、湮灭!
他周身气息骤变。
虽然混乱虚弱,虽然本源大损,却有一种挣脱樊笼、玉石俱焚的痛快与决绝!那猩红血焰不再污浊,反而透出一种灼热的、近乎纯净的烈性——那是剔除了神职污染后,属于“哪咤”这个存在最本源的反抗之火!
“好!”
孙悟空大笑一声,眼中金光暴涨。
再无保留。
金箍棒嗡鸣剧震,三重光华——共工战意的幽蓝星焰、碎名本源的暗金沉光、火眼金睛的金红瞳芒——并非外放,而是极致内敛,尽数归于乌黑的棒身之内。
整根铁棒变得幽暗无光,却沉重得让周围空间自然塌陷、扭曲,仿佛棒身所在之处,规则本身都在颤斗退避。
他不再多言。
身形一闪,已出现在玲胧塔垂落的浩瀚金光正前方。
举棒,向上,一撩!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刺目的光华对撞。
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
“咚!!!!!”
那是纯粹力量与规则权柄最原始的碰撞。
乌黑的棒头抵住了七宝玲胧塔垂落的万丈金光。金光如瀑,厚重如天倾,却在那根看似不起眼的铁棒前,被硬生生从中撕开!
暗金色的规则符文与乌黑棒身上流转的混沌气息激烈湮灭,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碰撞处,空间寸寸碎裂,又迅速被世界底层规则强行弥合,如此循环,形成一圈不断生灭的虚空涟漪。
李靖闷哼一声。
托塔的左手竟微微向后一晃,脚下云气炸散!他眼中首次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怒。玲胧塔光华乱颤,塔身旋转的韵律出现了一瞬的紊乱,竟被这一棒之力,逼得向上抬起了数尺!
就是这数尺空隙!
哪咤身周压力骤减,他长啸一声,残存的血焰裹住己身与不远处的敖听心,向后急退。
八戒早已机敏地催动玄鸟令牌,紫光卷住青玄宝珠,与悟空的气机连成一片,护着众人脱离塔光内核笼罩范围。
孙悟空一棒既出,并未追击李靖本体。
他持棒屹立于塔光与众人之间,乌黑的铁棒斜指苍穹,棒头仍抵着那道被撕开的金光裂痕。身影不算高大,却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将天庭的秩序威严与身后的破碎众生,彻底隔开。
金瞳扫过脸色铁青的李靖与一众惊疑不定的天兵,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天王,听见了?”
“他自己选的。”
“这人,天庭今天带不走。”
顿了顿,他咧嘴,尖牙闪着寒光:
“这话,俺老孙说的。”
李靖胸口起伏,托塔的手背青筋暴起。玲胧塔光吞吐不定,塔身嗡鸣尖锐如怒,显然怒极。
但他死死盯着孙悟空手中那根依然幽暗、却散发着令他心神不宁气息的金箍棒,又看了一眼彻底金印破碎、气息虽乱却意志决绝的哪咤,再瞥向远方——
那里,观音始终静默。
玉净泉光华内敛,白衣胜雪的身影立于云端,双眸微阖,看不出情绪。只有那截杨柳枝在指尖无意识地轻颤,还有身侧玉净泉水面,泛起一圈极淡、极压抑的涟漪。
李靖的权衡只在刹那。
他最终缓缓收回了玲胧塔的光芒。
万丈金光如同潮水般退去,没入塔底。旋转的塔身渐渐停滞,嗡鸣平息。天地间令人窒息的威压陡然一轻,冻土上凝结的冰霜开始融化,风重新开始流动。
“孙悟空。”
李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更显森寒,每个字都象从冰窟里凿出来的:
“今日之事,天庭记下了。”
他目光转向哪咤,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冷漠复盖:
“哪咤逆天叛道,自弃神职,从此与天庭再无瓜葛。”
顿了顿,补充:
“亦受三界通辑。”
最后,他看向敖听心,目光在她脖颈逆鳞上停留一瞬:
“敖听心……你好自为之。”
言罢,他深深看了众人一眼,尤其是气息萎靡却目光清亮了几分的哪咤,袍袖一拂:
“收兵。”
天兵战阵虽有不甘,但令行禁止,瞬间化作道道流光,紧随那万丈金光之后,消失在北方天际。
战场骤然空旷。
只馀下破碎的冻土、未熄的血焰、缓缓飘落的规则尘埃,以及——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冰晶,在夕阳馀晖中闪着黯淡的光。
孙悟空缓缓放下金箍棒。
棒身微颤,发出一声悠长的轻鸣,似疲惫,似酣畅。他肩头,非非的灵体光影闪铄了一下,传来微弱的意念:“……我又……长了……一点……”
哪咤脱力般单膝跪地,以火尖枪支撑身体,大口喘息。眉心原本金印所在处,只剩一个模糊的、渗着血光的裂痕,象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但眼中那疯狂的血色,却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废墟般的疲惫与……
茫然的新生。
敖听心跟跄走到他身边,伸手欲扶,指尖微颤。她看着他眉心的裂痕,看着那些仍在渗出的血,龙目中情绪翻涌,最终只轻声问:
“疼吗?”
哪咤抬头看她,咧了咧嘴。他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撑着枪,慢慢站起身。
八戒一屁股坐在地上,钉耙扔在一边,擦着满脸的冷汗:“妈呀……吓死老猪了……还以为今天真要交代在这儿……”
青玄宝珠静静悬浮在他身侧,幽光温养着众人,珠体上的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丝,但光芒稳定,未见黯淡。
而远处。
观音不知何时已悄然转身。
玉净泉光华彻底内敛,白衣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她手中杨柳枝轻轻一颤,一滴清露无声落下,坠入北俱芦洲永冻的土壤,转瞬无踪。
唯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融于凛冽的风中,无人听见。
孙悟空抬眼。
望向天空。
暗金色的规则网络仍在缓慢修复,新生的锁链纤细却坚韧,一点点填补被他砸出的空洞。修复的速度很快,但孙悟空看得真切——被他砸碎的那三十馀丈局域,修复的速度,比周围慢了半分。
虽然只是半分。
虽然那空洞最终还是会被彻底弥合。
但——
“裂过一次。”孙悟空低声说,像自言自语,又象宣告,“就会裂第二次。”
他握紧金箍棒,棒身传来温热的共鸣。
金瞳深处,火光未熄。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