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兄弟,诸位侨胞。”
司徒堂的声音不高,却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召集大家,所为何事,想必心中都已明了。”
“遥想当年,那时我初抵金山,跟许多兄弟一样,在餐馆里洗盘,在码头扛包,尝遍辛酸,受尽白眼。”
“可我等为何离乡背井,远渡重洋?不是因为故乡不美,亲人不在,而是那时的‘国’,积贫积弱,无法庇佑她的子民!”
司徒堂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痛。
“可即便在此地,我们又何曾真正挺直过腰杆?”
“白人视我等如猪狗,动辄打杀。我们如同无根的浮萍,在这金山的海浪里挣扎求存。”
“但是,”司徒堂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也正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刻,我华侨兄弟,未曾忘却体内流淌的炎黄之血!”
“当年孙先生为推翻帝制,再造中华,就是在众华侨的簇拥下,立下宏愿。”
“我等变卖产业、抵押堂口,最终汇成巨款,助他成就大业!”
“为何?”
“因为我们相信,只有一个强大的新中华,才能让千万华侨,在海外扬眉吐气!”
司徒堂略微停顿,让那段峥嵘岁月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随即,语气变得无比沉痛而锐利,直指当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东瀛倭寇,狼子野心,自甲午以来,亡我之心不死!”
“占我东北,侵我华北,如今,更是悍然炮轰宛平,大军直指华夏腹地!”
“他们是要亡我国家!”
“灭我种族,绝我文化!”
“此乃百年未有之危局,四万万人存亡之关头!”
“我知道不同堂口的兄弟们,或许昔日有些恩怨。”
“但今日我要说一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在倭寇的屠刀面前,我们所有的恩怨,都该放放。”
“若国破家亡,你我在这金山,挣下再大家业,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复巢之下安有完卵。”
最后,司徒堂掷地有声,给出了明确的行动纲领和庄严承诺:
“故此我司徒堂,在此倡议,成立‘全美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总局’,集成全美侨力,支持国内抗日!”
“我本人及安良堂,愿倾尽所有,带头认捐三十万美金!”
“同时,我以个人名誉担保,所有捐款,直接用于购置物资,输送至国内前线!”
“期间绝不容许任何贪墨,任何浪费!”
“诸位兄弟!”司徒堂主举起右拳,声如洪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刻已非为党派之争,而是为我中华民族之生死存亡而战!是慷慨解囊,青史留名?还是吝啬守财,无颜见列祖列宗?决择,就在今日!”
说到‘列祖列宗’,司徒堂还刻意用无名指重重点了点地面。
语毕,肃然落座。
整个香堂,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轰!”雷鸣般的掌声猛然爆发,震得顶瓦都在作响。
那掌声里,有对往昔艰辛的共鸣,有对国仇家恨的愤懑,更有被点燃的热血与激情。
“司徒叔说得好!我们协胜堂跟了!”
“我四邑会馆,虽多是商人,亦知民族大义!认捐五万!”
“宁阳会馆,认捐三万!”
“我和胜和分堂,虽家业不厚,愿捐一万,后续再筹!”
台下的杨旭在听完演讲后,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着。
这就是真正的领袖……
杨旭心中暗叹,一股由衷的敬佩油然而生。
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位大佬,更是一位在民族危难之际,能够定鼎方向的擎天之柱。
杨旭站起身,也跟随人群用力鼓掌。
然而,有支持必有反对。
“诸位同仁,请稍安勿躁。在下陈万钦,有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杨旭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戴着金丝眼镜,身着黑西装的男子站了起来。
萃英工商会的会长,陈万钦。
“首先,”陈万钦向主席台微微躬身,姿态谦恭,“司徒公爱国之心,天地可鉴,万钦深感敬佩,完全赞同国内抗战之大义。”
“正因兹事体大,关乎我旧金山数万侨胞之身家性命,万钦以为,尤需谨慎行事,谋定而后动。有些现实困境,不得不察。”
“以往我等并非没有捐输,远的不说,近年来唐山水患、兵灾,我等亦慷慨解囊。然款项汇去,究竟有几分能落到实处?”
“国内吏治……呵呵,诸位想必有耳闻。”
说到这,陈万钦抬了太金丝眼镜,嘴角微微扬起。
“层层盘剥,处处掣肘,恐怕我等侨胞之血汗,尚未抵达前线,便已耗损大半。此非虚言,已有前车之鉴。”
这话一出,会馆内原本高涨的氛围出现了些许冷却,部分人的脸上浮现出认同与迟疑。
陈万钦没有停顿,继续抛出第二个论点。
“如今《排x法案》高悬头顶,移民局虎视眈眈,白人工会更是视我们为仇寇。”
“若这般大张旗鼓,募集巨款支持唐山,白人会作何感想?”
“他们是否会认为我们忠于外国,进而加剧新一轮的排华浪潮?”
“届时莫说捐款,只怕我们华人的商铺、产业,乃至人身安全,都将得不到保障!”
这句话说出来,会场里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蔓延。
陈万钦见状,摊了摊手,脸上显出几分无奈。
“华人在金山多是从事洗衣、餐饮等微末营生,赚的都是辛苦钱。”
“战争,可是金山银山都无法填满的无底洞。”
“就算我们倾尽所有,或许能支撑一时,可之后呢?”
“战争能胜利吗?”
“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
“若我等耗尽积蓄,一旦经济有变,或是遭白人清算,又将如何自处?”
“巢覆卵破,固然可怕,但为了遥远的‘巢’,而先一步砸碎了眼前的‘碗’,这是否明智?”
陈万钦这番话,逻辑清淅,层层递进,精准戳中了在场大多数人内心最真实的恐惧和顾虑。
“故此万钦并非反对募捐,而是主张量力而行。”
“同时,我们需保障在美侨胞的生存权利置于首位。”
“唯有我们在这里发展壮大,方能成为中华长久而坚实的后盾。”
话音落下。
整个会馆如同被泼进了一锅滚油,瞬间炸裂!
“陈万钦!你贪生怕死就直说,何必找这么多理由!”一个面向较黑的汉子猛地站起,大手直指着他的鼻子怒斥。
“放你娘的屁!国内同胞正在流血牺牲,你他娘的还在这里算计你那点家当!”
“汉奸!这就是在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反对的怒骂声中,也夹杂着大量支持的声音与窃窃私语。
“我看陈会长说得有道理,我们总不能不顾家里的老婆孩子吧?”
“是啊,上次给家乡捐钱修桥,最后修到乡长自己家里去了……”
“移民局真要找上门,谁能扛得住?陈会长考虑得周全。”
热血派与务实派,爱国激情与生存理性,在这刻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先前同仇敌忾的气氛,在陈万钦这番话的冲击下,荡然无存。
主席台上,司徒堂的脸庞绷得紧紧的,身侧几位侨领大佬也是面面相觑,有人连拍桌子,呵斥着“肃静”,却根本无法压下这纷乱嘈杂的声浪。
而在这场巨大混乱的中心,杨旭却异常冷静。
没有参合争吵,甚至没拿随身物品丢人。
他在思考。
试图查找陈万钦演讲的逻辑漏洞,试图让同胞的思想团结一致对外。
片刻后,杨旭站起身。
这个动作仿佛带着强大气场,让周围致胜堂的兄弟们最先停止争吵。
混乱的序曲,已然奏响到了最高潮。
破局者,即将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