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武松一行人马,趁著夜色,如同悄然融入水波的墨迹,无声无息地离了金沙滩,过水泊,北上而去。
史亲自相送,直至最后一艘船的轮廓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方才回转。
他知道,这步暗棋,关乎全局。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梁山势力范围内,陷入了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
史进的将令已下,各州县的守军、家眷、粮草辎重,开始像无数条溪流,向着梁山本寨这条大江汇聚。
道路上,车马辚辚,人流如织。
兵士们护卫著满载粮草的大车,家眷们扶老携幼,脸上虽有离乡的不舍,更多的却是一种对梁山,对史寨主的信任。
那些在“分田”中得了实实在在好处的百姓,更是铁了心要跟着走,他们用扁担挑着全部家当,眼神坚定。
史进亲临济州城,坐镇指挥撤离事宜。
他身着寻常军士的衣甲,往来奔走,协调调度,确保愿意走的不落下一人,不丢弃一石粮食。
就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在一个年轻后生的搀扶下,怯生生地走到史进面前,未语先跪。
史进赶忙上前双手扶起:“老人家,使不得,快请起。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老婆婆浑浊的双眼含着泪水,声音颤抖:“史史寨主,俺俺家三个儿,老大老大在宋公明那头,当了个小头目”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兵士瞬间警惕起来。
史进用眼神制止了他们,温和地对老婆婆道:“老人家,不必害怕,慢慢说。”
老婆婆哽咽道:“可可寨主您给俺家分了地,那是实实在在的活命田啊!宋江那头俺不知道,俺就知道,跟着寨主,有地种,有盼头!俺老婆子,还有俺这老二、老三,愿意跟着寨主走!求寨主收留!”
她身后两个黝黑的汉子也噗通跪下,磕头不止。
史进心中一阵感慨,这就是民心!
什么“及时雨”的虚名,在实实在在的田地和生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立刻唤过一名沉稳的老兵,吩咐道:“找辆稳妥的车,派两个弟兄,一路护送这位婆婆一家上梁山,好生安置,不得有误!”
“是,寨主!”
老婆婆一家千恩万谢,跟着兵士去了。
望着他们佝偻却充满希望的背影,史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这天下,终究是这些朴实百姓的天下。
各项工作正有条不紊地推进,一骑探马浑身尘土,疾驰而至,带来了一个沉重的消息:
“报——!寨主!宋江、卢俊义率领六万大军,打着‘护国’和、忠义‘的旗号,前锋已至东昌府北五十里处!”
该来的,终究来了。
史进目光一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召来林冲、朱武、杨志、岳飞等人。
“林教头,朱先生,杨制使,鹏举!”史进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时机已到,按原定计划,主力即刻开拔,北上二龙山!”
他目光扫过解珍、解宝、孙新、顾大嫂、邹渊、邹闰、周通、李忠、宋万、杜迁等一众头领:“诸位兄弟,一切听从林教头与鲁师兄将令!此行关乎我梁山存亡,拜托了!”
“遵命!”众将齐声应诺,士气高昂。
林冲抱拳,郑重道:“寨主放心,林冲必不辱命!”
岳飞看着史进,眼神复杂,最终化为坚定的一颔首。
他知道,自己已踏上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道路,而这条路的开端,便是从这“围魏救赵”开始。
六千梁山主力,很快集结完毕,在林冲等人的率领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东平府,借着地形掩护,向北潜行。
与此同时,阮氏三雄与何成也将散布在各处港汊的水军战船、渡船全部集中,拖上梁山滩头,或藏于不易被发现的水湾。
史进否决了将水军埋伏于传统芦苇荡的建议,理由很简单:“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他们对这片水泊太熟了,埋伏无用,反受其害。”
他要集中所有力量,固守梁山本寨。
此刻,留在史进身边共同守卫梁山的,有公孙胜、孙立、刘唐、陈达、杨春、白胜,以及阮氏三雄统领的一千水军和一千五百步军,合计两千五百战兵。
此外,便是陆续撤上山来的近十万军民,他们虽不能直接上阵搏杀,但负责搬运滚木礌石,站岗放哨,运送饭食,亦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整个梁山,如同一个绷紧了弦的巨弓,严阵以待。
然而,宋江的大军抵达水泊对岸后,并未立刻发动进攻。
一是因为他缺少足够的渡船,需要时间赶造;
二来,更是为了彰显他宋公明的“忠义”与“仁德”。
这日,一名梁山哨探引著一人来到史进面前,来人正是浪里白条张顺。
张顺面色复杂,对着史进及其身后一众怒目而视的头领拱了拱手,取出一封书信:
“史进兄弟,众位哥哥。宋公明哥哥有书信在此。”
史进接过,展开一看,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冷笑。
信上,宋江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苦口婆心的腔调。
先是追忆了一番梁山兄弟往日的情谊,痛心于如今的分裂。
继而大谈忠君爱国之道,言及自己身受皇恩,不得不为朝廷剿灭“叛逆”。
最后,则是“恳切”地劝说史进等人迷途知返,放下兵器,接受招安。
他宋江愿以性命担保,必向天子求情,免去众人死罪,甚至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字里行间,充满了“我为你好”的虚伪。
史进将信递给身旁的公孙胜等人传阅,众人看罢,无不面露鄙夷或愤慨。
史进却神色不变,反而对张顺道:“张顺兄弟,远来是客。宋公明要打要杀,是后话。你我兄弟许久不见,今日便在断金亭小酌几杯,只叙旧情,不论其他。”说罢,便命人设下宴席。
宴席之上,作陪之人仅有公孙胜一位。
史进果然信守承诺,绝口不问宋江军中的虚实、兵力多寡、战船打造几何。
他只是与张顺聊些往日梁山泊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时光,谈及阮氏三雄如今也在山上,水性依旧无人能及。
史进越是如此,张顺心中反而越是没底,更是疑惑。
他终于忍不住,试探著问道:“史大郎,公孙先生,怎地不见林教头、鲁智深师兄和武松兄弟?往日这等场合,他们断不会缺席。”
公孙胜轻摇羽扇,淡然一笑,接口道:“宋公明六万大军压境,兵临水泊,我等总不能坐以待毙,自然也要做些准备,以防不测。林教头、鲁师兄他们,各有职司在身罢了。”
张顺闻言,心中一动,又看向公孙胜,问道:“公孙先生是何时回的梁山?”
公孙胜目光深邃,看着张顺,语气平缓却意味深长:“贫道本是闲云野鹤,奈何心系梁山兄弟。听闻史大郎重回梁山,再举‘聚义’大旗,行‘代天抚民’之事,贫道觉得,这才是为了天下开太平,兄弟们谋出路的人间正道,故而便回来了。”
“人间正道”张顺喃喃重复著这几个字,脑海中不禁浮现如今虽名为官军,却处处受朝廷掣肘、奸臣窝囊气的光景,他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滞,眼神黯淡下去,陷入了沉默。
显然,公孙胜这番话,深深触动了他内心某些被压抑的情感。
史进将张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便故作不经意地火上浇油,问道:“张家哥哥,说起来,你们此番北征辽国,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收复燕京,名震天下。朝廷论功行赏,不知封了张家哥哥一个什么官职?想必至少也是个统制官了吧?”
张顺一听这话,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平静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失落、憋屈,甚至是一丝屈辱,他猛灌了一口酒,却也没有说话。
公孙胜适时地叹息一声,紧跟着煽风点火:“张顺兄弟,贫道有一言,请你务必带回给公明哥哥。”
张顺一听公孙胜称呼宋江为“公明哥哥”,语气似乎颇为恳切,不由得精神一振,以为劝降有望,连忙道:“先生请讲,张顺必定带到!”
公孙胜肃容道:“请你转告公明哥哥,如今梁山兄弟分为两拨,看似不幸,实则未必是坏事。这恰似一场豪赌,押了两边注码。倘若朝廷遵守承诺,公明哥哥与兄弟们为朝廷杀敌立功,开疆拓土,而朝廷也果真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使兄弟们光耀门楣,封妻荫子。那么,接受朝廷招安,走这条路,又有什么不好呢?我等着实为公明哥哥和众兄弟高兴,有朝一日,我等也赴公明哥哥后尘。”
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但是,倘若反之!朝廷违背诺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将兄弟们当做鹰犬利用,功成之后便弃如敝履,甚至加以谋害!那么,只要公明哥哥幡然醒悟,领着兄弟们回来!这八百里水泊,聚义厅前,众兄弟依旧给他留着位置!我们,还是兄弟!”
这番话,看似为宋江着想,实则字字诛心,将招安后可能面临的最残酷现实血淋淋地剖开,摆在了张顺面前。
张顺听着,脸色变幻不定。
他想反驳,想说自己和哥哥们选择的道路没错,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攻克燕京后朝廷使者的倨傲、是承诺的封赏迟迟不至、是军中兄弟私下里的怨言、是如今又被驱赶来攻打昔日手足的荒谬
公孙胜描述的第二种可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他再次沉默了,这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
史进见状,站起身来,对着张顺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语气无比诚恳:“张家哥哥,公孙先生所言,句句都是我山上众兄弟的肺腑之言,绝无半点虚假。是福是祸,尚是未定之天。还请张家哥哥,一定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带给公明哥哥,请他三思啊!”
看着史进这郑重其事的一拜,听着那情真意切的话语,再联想到自己兄弟等人为朝廷出生入死却落得的尴尬境地,张顺胸中积压的委屈、不满和对前途的迷茫瞬间冲垮了堤坝。
他猛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啪”的一声,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愤愤不平地低吼道:“带话?带什么话!还三思?我们我们他娘的都被朝廷给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