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
唐清霜端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米粥。
米粒稀疏得可以一眼望见碗底粗糙的陶纹,旁边一碟色泽暗沉的咸菜——这便是她这位大干王朝三皇女的全部早膳。
“母妃去世前说……”
“衣食住行,处处皆修行,不可怠慢!”
唐清霜纤细的手指捧着粗瓷碗,安静用膳,专注的仿佛正在享受龙肝凤胆。
深秋的寒意漫过皇城朱红的高墙,枯黄的梧桐叶在风中打着旋,落在清幽苑冰冷的石阶上。
位于皇宫最北边角落的院落,连落叶都堆积得比别处更厚些,仿佛连扫洒的宫人都遗忘了此地的存在。
此刻,距离清幽苑不远的锦绣宫内,正飘出浓郁诱人的肉香。
大皇子昨夜于京郊猎场亲手射杀的一头肥美麋鹿,此刻正在由名厨用青铜鼎文火慢炖,添加的香料也是从千里外的南海之滨快马加急运送而来。
二皇子所居的长春殿内,新来的江南大厨正小心翼翼地将嫩滑的蟹黄豆腐盛入温润的青玉碗中,那豆腐白嫩得仿佛初凝的奶酪,吹弹可破。
四皇子的府邸更是人声鼎沸,来自天南地北、奇装异服的门客齐聚一堂,谈笑风生,宽大的紫檀木桌上摆满了各色珍馐,器皿碰撞之声与豪迈笑语交织成一片。
这些与她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们所享有的繁华与喧嚣,唐清霜都心中了然,却并不在意。
她只是垂着眼眸,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里寡淡的米粥,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这深宫日复一日的冷寂。
唐清霜身上那件水蓝衣裙,是去年尚衣局依照旧例统一裁制的,袖口与领缘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已经能看出细微的毛边,颜色也洗得有些发白。
发间除了一支款式最简单的素银簪子,勉强绾住如墨青丝,再无半点珠翠点缀。
而此刻,在五皇女唐玉瑶那奢华无比的梳妆室内,来自西域的整块水晶磨制的琉璃镜清淅映照出她娇艳的容颜。
巨大的紫檀木梳妆台上,数个打开的匣子里堆满了金簪、玉钗、珍珠步摇,流光溢彩,晃花人眼。
同一时间,两名宫女安静地侍立在唐清霜身后,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
年纪稍长、面容温婉的叫云袖,另一个眼神灵动、年纪稍轻的叫月眉,都是自唐清霜那早已病故的生母——惠妃还在世时,就分配到身边伺候的旧人。
云袖看着主子那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背影,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心疼,只能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殿下,天凉,您再多用些吧!”
月眉上前半步,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将自己的粥碗送了过去,心里一阵发酸。
唐清霜轻轻摇了摇头,将粗陶碗往远处推了推,碗底与石桌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够了。”
她的声音也如同这秋晨的空气,带着凉意。
就在这时,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哐当”一声推开。
枢密院守阙书令史肖安南,带着四名腰间佩刀、神情倨傲的侍卫,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靴底重重踏在满地的落叶上,发出刺耳又令人心慌的碎裂声。
“三皇女殿下安好。”肖安南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行过了礼,目光却如同带着钩子,毫不避讳地在狭小简陋的院落里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那石桌的早膳上,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出一个稍带诮意味的弧度。
“奉枢密院令,清查各宫用度。
近来宫中开支颇巨,陛下深感忧虑,特命严查各处奢靡之风!”
他刻意在奢靡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那碗清粥和那碟咸菜时,脸上的嘲弄几乎要满溢出来。
云袖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唐清霜身前,胸脯因愤怒而微微起伏,声音却努力维持着镇定:“肖大人莫非是走错了地方?
清幽苑这般光景,何来奢靡之说?
大人此言不觉得可笑吗?”
肖安南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质问,径直绕过她,走向后面那间更为破旧的主殿。
两名侍卫得到他的眼色,立刻粗暴地动手翻检起来。
殿内本就寥寥无几的家具陈设被弄得砰砰作响,一只半旧的樟木箱子被打开,里面几件浆洗得发白的寻常衣裙被随手扯出,胡乱扔在了地上,沾染了尘土。
“欺人太甚!”唐清霜终于站起身来,声音依旧清冷,如同凝结在枯草上的白霜,但她挺直的脊背和微微抿起的唇线,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肖安南转过身,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回殿下的话,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有人向枢密院举劾,说清幽苑内……
私藏了违禁之物。”
“举劾?何人举劾?”唐清霜追问,目光紧紧盯着他。
“这个嘛……”肖安南拖长了语调,眼神闪铄,带着意味深长的算计,“请恕下官不便透露。
不过嘛,五皇女殿下近日确实颇为关切各宫用度,特别是……
某些位份与享用不符,可能存在的不应有之开支。”
这话中的暗示已是昭然若揭。
五皇女唐玉瑶,那个自小就被父皇捧在掌心、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妹妹,向来以欺压她这个不得宠、无依无靠的三姐为乐事。
如今老皇帝病重垂危,久不视事,她更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唐清霜垂在袖中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斗,强忍住杀人的冲动。
“肖大人,你可查完了?”
“急什么?”肖安南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院内每一个角落逡巡,“下官还听说,三殿下前日曾亲自去了一趟藏书阁?不知……是借阅了什么经典典籍啊?”
“不过是几本寻常史册,用以消遣时光罢了。”唐清霜冷声道。
“史册?”肖安南突然拔高音量,声色俱厉,“怕是夹带了暗通敌国的密信吧!来人!给我仔细地搜,任何书本纸片都不准放过!”
侍卫们得令,动作愈发粗暴。月眉见状,忍不住冲上前想要阻拦一个正要将书架上的书全部扫落的侍卫:“你们不能这样!这些都是殿下的心爱之物!”
那侍卫毫不留情地一把将她推开。
月眉惊呼一声,跟跄着向后跌倒,腰侧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凳边缘,痛得她当即蜷缩起身子,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月眉!”唐清霜脸色骤变,猛地踏前一步,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外壳,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熊熊燃烧起来,“肖安南!你胆敢如此纵容手下行凶!”
“下官只是秉公办事,维护宫规罢了。”肖安南得意地看着她,享受着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
“若三殿下心中坦荡,行事光明,又何必惧怕这区区搜查?
还是说……真如五殿下所料,你这看似清贫的清幽苑里,当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如破开阴云的利剑,骤然从院门口传来:
“区区枢密院守阙书令,也敢在三皇女面前放肆?我看你是活腻了!”
所有人,包括因疼痛而蜷缩的月眉,愤怒得浑身发颤的云袖,以及强撑着最后尊严的唐清霜,都齐齐循声转头。
只见来者负手立于那破旧的院门之下,初升的朝阳恰好在他身后铺开一片金红色的光晕,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勾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他身着深青色官服,周身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强大气场。
张显赫缓步走进院内,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弦上。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缓缓扫过院内每一个人的脸,最终落在肖安南身上。
那四名原本气焰嚣张的侍卫,在这目光的逼视下,竟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中抢夺的物品,下意识地朝着肖安南的方向挪动了半步,似乎想寻求一丝庇护。
肖安南脸色骤然一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旋即强自镇定下来,色厉内荏地喝道:“张显赫?”
年轻官员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叫嚣,目光首先转向站在石桌旁的唐清霜,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怠慢,与方才肖安南那敷衍至极的拱手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微臣来迟,让宵小之辈惊扰凤驾。殿下受惊了!”
唐清霜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绝境中突然出现的身影,看着他躬敬的姿态,听着他请罪的话语,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竟忘了该如何回应。
那是一种久违的、被人郑重对待的感觉,陌生得让她几乎想要落泪。
直起身,张显赫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脸色变幻不定的肖安南,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肖安南,你莫非是得意忘形,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见到皇女,不行全礼,是为不敬!
未经通传,擅闯宫苑,是为不规!
纵容手下,毁损御物,惊扰凤驾,是为不臣!
——这三条大罪,哪一条,不够摘了你的乌纱,要了你的脑袋?”
张显赫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语气平缓,却字字千钧,带着无形的压力。
被他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所慑,肖安南竟不自觉地随着他的前进而后退,额角已然见汗。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肖安南梗着脖子,辩解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张显赫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他闪铄的眼神,骤然打断他的狡辩:“奉谁的命?”
“陛下的手谕在哪?枢密院加盖印信的正式公文又在哪?若是两者皆无,你就是假传上谕,矫诏行事!此乃十恶不赦之罪,其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