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王云水立于船首,海风吹拂着他绣着云纹的袍角,他喃喃自语,目光却投向了远方。他感到有一道悬于头顶长剑。他知道,兰岳的话绝非危言耸听。这片内海的诡谲,他正在领教。
他的目光转向身旁一个沉默如礁的男子。那便是隼。
隼的皮肤是常年被海风与烈日侵蚀出的古铜色,肌肉虬结,每一块都象是用锻铁反复捶打而成,充满了爆炸式的力量。他赤着上身,只在腰间围着一块发光鱼皮,脖子上挂着一串磨得光滑的狼鱼牙齿。他不象是一个人,更象是从这片大海中直接生长出来的生灵。王云水看着他,能感觉到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野性的力量。
隼似乎察觉到了王云水的注视,他转过头,黝黑的眸子在晨光下闪铄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他用一种生涩、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的齐国官话说道:“大人……这里……还……是外面。水……听话。”他指了指脚下平稳的甲板和船舷两侧规律翻涌的浪花,“再往里……水……会咬人。”
他话音未落,经验丰富的老船主秦章便走了过来。秦章与隼的粗犷不同,他脸上沟壑纵横,每一条皱纹里都仿佛填满了世故。他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补充道:“这个小伙子说得没错。王大人,您看这水色,还是咱们熟悉的碧青色,我经常听老人讲,有进入内海活着回来的说越往里面海水会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墨蓝,甚至泛着诡异的紫色。那里的水情……真是奇诡二字都难以形容。有时海面平静如镜,水下却有能撕碎船底的暗流;有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偏偏船行其间却稳如泰山。老朽行船四十年,也只敢在仙关附近打转,从未敢真正深入其中,这次刚好长长见识了。”
大瓜船又平稳行驶了半日,周围的景致渐渐变得陌生。鲁河见众人或好奇或紧张地打量着四周,便提议道:“王兄,我看不如召集众人,让岛上的朋友们给我们讲讲前路的情况,也好早做准备。”
王云水颔首同意。于是,在宽敞的甲板上,众人围坐一圈。除了王云水、鲁河、秦章和三十名齐国士兵,焦点自然落在了隼、花菇、海贝以及另外三位名叫礁、浪、猛的岛民身上。
花菇伶牙俐齿,她的齐国官话虽然有浓重的口音,但也是说的相当好了。她不象隼那般沉默寡言,一双眼睛灵动异常,说起话来如海鸟般清脆悦耳。她站起身,指着西边的海平线,毫不怯场地为大家介绍起来。
“各位大人,从芥舟岛出来,我们现在的位置,算是内海的门坎。如果我们一直往西走,大约七十里水路,会看到一座形如卧牛的岛屿,我们叫它‘牛背岛’。那岛上光秃秃的,只有石头和海鸟,但过了牛背岛再往西,就是一片连绵上百里的‘乱牙礁’。”
她用手比划着名,形容那片暗礁的凶险:“那里的礁石从水面一直延伸到深不见底的海床,形成了无数看不见的沟壑与尖刺。海水流经那里,变得极不稳定,会形成许多旋转的暗流和突如其来的旋涡。我们的长辈说,船只一旦被卷进去,就象被石磨拉扯一样,很快就会被撕成碎片。而且,那里的罗盘也会失灵,指针会疯狂地打转。寻常船哪怕只是从旁边经过,都可能被那股怪力吸过去,再也出不来。所以,那条路是死路,我们一般都远远绕开,最好不要从那边经过。只能往北走”
她的描述让船上的齐国士兵们都倒吸一口凉气,仿佛那冰冷尖锐的礁石已经划过了船底。
花菇又指向北面:“往北走,航线就开阔多了。附近有两个大岛,是这片海域的‘地主’。一处叫‘倚星岛’。”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亲切,“倚星岛方圆四十五里,比我们芥舟岛大上百倍,岛上林木茂盛,还有淡水溪流。那里的岛主,与我们兰岳岛主是旧相识,算是朋友。他们的人相对和善,做些以物易物的买卖。”
接着,她话锋一转,神情严肃起来,指向另一个方向:“但另一处,各位大人千万要小心,那地方叫‘皴子礁’。”
“皴子礁?”鲁河好奇地问,“为何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这还是你们外面的人起的名字哩,因为那里的人,皮肤就象冬天被风吹裂的土,布满了一道道深色的裂纹,所以都这么叫他们。”花菇解释道,“那皴子礁的人,生来就是强人。他们不事生产,专靠劫掠为生。他们的船虽然破旧,但速度极快,人也悍不畏死。寻常商船若是落单遇上他们,连人带货都休想剩下。所以,我们一般都远远绕开,最好不要从他们附近经过。”
最后,她指了指天空,似乎在查找着什么。“再往后,就是一路上星罗棋布的小岛了。我们岛民夜航,靠的是看星星。天上有一颗‘南神星’,是夜里最亮的星之一。只要我们朝着与南神星相反的方向一直行驶,就能不断进入更深的海域。至于更深处有什么,那我就不知道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最远,也只到过倚星岛。后面的路,就要靠隼大哥来给大家引路了。”
花菇一番详尽的介绍,如同一幅活地图,在众人脑中铺展开来。王云水对这个聪慧的岛民女子不禁高看一眼,而秦章则已经拿出了一卷羊皮纸和炭笔,飞快地记录着。
船队听从了花菇的建议,调整航向,向北行驶。海上的日子是单调而又充满变量的。白日里,骄阳似火,将甲板晒得滚烫;夜晚,繁星如钻,银河如练,美得令人心醉。礁、浪、猛三位水手展现出了惊人的航海技艺,他们能通过观察浪花的形态判断水下是否有暗礁,通过风的气味预知风暴的来临。海贝则和花菇一起,时常用简单的工具从海中捕获各种奇异的鱼虾,为单调的干粮增添了一番美味。
数日后,正如花菇所言,他们远远地望见了那座所谓的“皴子礁”。那与其说是礁,不如说是一片由黑色火山岩构成的、寸草不生的狰狞岛屿群。岛上插着一些用大鱼的骨头和破布做成的旗帜,似乎随着海风发出呜咽的声响,远远看去,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煞之气。
了望的士兵紧张地高喊:“大人,有船!三艘!正向我们高速驶来!”
船上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三十名齐国士兵立刻拔出佩刀,结成战阵,护在王云水和鲁河身前。王云水举起单筒望远镜看去,只见三艘形如梭子、速度飞快的大筏子正破浪而来。筏子上站满了人,个个皮肤黝黑干裂,手持骨矛鱼叉,样貌凶悍,正是花菇口中的“皴子礁强人”。
“不必惊慌!”王云水沉声道。他并没有下令备战,反而让秦章放慢船速。他注意到,自己的这艘“大瓜船”不仅体型远胜对方,船舷两侧还悬挂着齐国水师的旗帜。更重要的是,船上的士兵都穿着统一的制式铠甲,这在内海土著眼中,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果然,那三艘大筏子在距离大瓜船百步之外便停了下来。筏子上的人显然被这艘巨船和船上军容严整的士兵震慑住了。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眼中的凶悍渐渐被一种敬畏和疑惑所取代。
片刻后,其中最大的一艘筏子上,一个看起来是首领的壮汉,在尤豫了许久之后,竟放下武器,高高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敌意。他让手下划着筏子,小心翼翼地向大瓜船靠近。
王云水示意士兵们收起刀,静观其变。
那首领的筏子靠到船边,他仰着头,用一种更加生硬古怪的语言大声喊着什么。花菇侧耳听了半天,才对王云水解释道:“大人,他在问我们是不是‘仙关’来的‘仙爷’。”
王云水心中一动,明白了。这些岛民将仙关的齐国官方人员统称为“仙家的人”或“仙爷”,在他们眼中,拥有如此巨船和精良装备的,绝非普通商人,而是代表着那个强大到无法理解的“仙家”。
王云水没有回答,只是负手而立,神情淡然,更增添了几分高深莫测。
那首领见状,愈发躬敬。他叽里咕噜地对手下说了几句,手下人立刻从筏子中抬出十个巨大的陶罐。那首领指着陶罐,又指了指王云水,满脸堆笑地比划着名,似乎是献上的礼物。
“大人,他说这是他们最好的鱼油,献给仙爷,只求仙爷路过此地,不要降下灾祸。”花菇翻译道。
王云水微微颔首,示意手下用绳索将陶罐吊上船。他没有给予任何回礼,也没有说一句话。这种恰到好处的冷漠与傲慢,反而让皴子礁的强人们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他们如蒙大赦,连连躬身行礼,然后飞快地划着筏子,逃也似的返回了他们的巢穴。
一场潜在的冲突,就这样消弭于无形。船上的齐国士兵们都松了口气,对王云水的镇定自若佩服不已。
鲁河笑着拍了拍那几罐散发着浓郁腥气的鱼油:“王兄,你这招‘不战而屈人之兵’,用得是炉火纯青啊。这些平日里打家劫舍的强人,竟乖乖送上门来。”
王云水却并未因此得意,他只是看着皴子礁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内海的法则,果然是纯粹的弱肉强食。当你足够强大时,豺狼也会变成摇尾乞怜的野狗。
而此刻,老船主秦章,正趴在船舱的桌案上,神情专注无比。他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泛黄的羊皮纸,那便是他的“更路册”。
看官,这“更路册”究竟是何物?
此乃天下航家压在箱底的至宝,是航海针经的一种,亦是水手们用生命与经验在茫茫大海上绘制出的“纸上罗盘”。若说司南、罗盘指明的是“天向”,那这更路册,指明的就是“地路”。它并非朝廷颁布的官方舆图,而是由一代代航海者口耳相传、亲笔记载而成的航海指南。
这更路册的本质,是一部“山形水势图”。大海浩瀚无垠,最易迷失,而岛礁、山脉,便是大海上永恒不变的航标。秦章所做的,便是用图形与文本,将这些航标记录下来。他用粗犷的线条勾勒出“牛背岛”的轮廓,旁边标注着“形如卧牛,多鸟粪”;他又画出一片犬牙交错的图案,旁边写着“乱牙礁,百里,水旋,不可近”。
更路册的记载方式自成一格,用语精炼如刀刻斧凿,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海水的味道。其句式多按条目书写,每一条,便代表着一段航程,一条“更路”。一条完整的更路,通常由四个要素组成:起点、终点、针位(航向)和更数。
所谓“针位”,便是罗盘上的方位,如“单申针”(正南偏西)、“乙辰针”(东南偏东)等二十四向。而“更数”,则更为玄妙,它既是航程的时间,也是距离的估算。天下之人航海,船上以燃香计时,一炷香燃尽约为一“更”,一更航程约莫十里。故而,“行船三更”,便意味着航行了大约三十里路。
此刻,秦章便在羊皮纸上,用细炭笔郑重地写下一行新的条目:
“自芥舟岛,行‘单卯针’(正东偏南)半日,至皴子礁。礁黑,人悍,见齐船旗,畏服,献油十罐。过此,转‘子午针’(正北),水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