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空中飘着洋洋洒洒的雪片。
空气冷冽至极，每一次呼吸都化作一团浓白的雾气，瞬间被飞舞的雪片撞散，吞噬。
李长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临安桐庐县牛首村。
村落中，每一座房屋都象陷在白色流沙里的方舟，门窗被严严实实地堵死大半，只留下狭窄，黑洞洞的缝隙。
根据狐媚给他的记忆，李长歌来到了村北的一户破落小院门前。
“应该就是这里了！”
“真是不好找啊。”
屋内，身材瘦小的芈行准备去隔壁刘叔家里要点油，等会做晚膳用。
“咔——咔——咔”
还没等芈行出门，就听见院落外面有踩雪的声音由远而近，这让他顿时警剔了起来，因为三天前刚有几个丘八抢走了他们家所有过冬的食物。
但他们家里之前被抢走的食物总是会回来
这个秘密只有他和他的奶奶知道。
而且，他还知道奶奶有些不同寻常。
“咚！咚！咚！”
李长歌轻轻敲响了院落大门。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隔壁院落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饱经风霜的汉子探出半个脑袋，在看清来者的穿着后身体一僵，但还是走了出来。
他对着李长歌弯腰躬敬道：“军爷，若是芈行这个娃娃哪里得罪了您，还请军爷消消气！他只是一个娃娃，不值当您动手，等会我替您狠狠教训他一顿，保证给他打”
李长歌：？？？
他有些不明白眼前这个汉子在说什么。
于是用了探测眼，发现汉子居然对他有敌意！
真是怪哉了。
明明两个人才第一次见面。
汉子看着李长歌沉默不语，以为这位军爷动怒了，微微叹息了一口气，还是迈开腿往后退，他也有妻子孩子，不想招惹上这群在县城里面劫掠百姓，胡作非为的丘八。
汉子在即将转身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愤怒又无力的表情，带着哭腔道：
“这孩子从小就没有了爹，他娘前年死了，家里面仅剩的过冬粮食三天前也被几个巡检抢走，这孩子命苦啊！”
闻言，李长歌瞬间明白了这个汉子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了。
那群该死的渣滓。
院落大门被推开。
“那个——”
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刘叔，你先回去吧，我听见弟弟的哭声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寒气刺骨。
不知为何，李长歌只感觉鼻子一酸。
“你们误会了，我是受人所托，前来照顾这个孩子。”
李长歌想要揉一揉这个小正太的脑袋，但是被他害怕的躲开了。
见状，他叹息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半路上买的大饼。
“饿坏了吧，先吃点！”
屋内，正当李长歌想着如何开口让他跟着自己离开时，一个面色惨白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奶奶，您慢点。”
芈行连忙上前搀扶着：“这位哥哥说受别人之托，想来照顾我，刚才还给我大饼吃。”
见到来者，李长歌瞳孔一缩，身体下意识的紧绷起来。
因为面前的老妇人居然是一只厉鬼！
《百鬼录》中有记载，厉鬼是一种非常凶恶的鬼，也是十二类常见鬼之一，多为坚持自己信念而化的鬼，厉鬼可以化为其他鬼类的模样，也可凝聚‘肉身’。
刚一进屋，老妇人就感受到了一股压制力，正是李长歌的【摄鬼】状态生效。
正是木匠的永久正面状态。
老妇人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李长歌，很是不善。
“小芈，你先去后院待着，奶奶和这位哥哥有话要说。”
“好！”
芈行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关门离去了。
“婆婆？”
“你身上有木匠恶臭的味道，老身很是不喜欢啊。”
兀然，老妇人发动雷霆之势，周身烟雾猛地暴涨，一只由惨白雾气凝结而成的漆黑尖长的鬼爪，快逾闪电，凭空出现在李长歌胸前，带着冻结灵魂的阴气，直掏他的心窝。
千钧一发之际，李长歌凭借近些日子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肌肉本能，身体猛地向右侧转动，嗤啦，胸前的盔甲响起了刺耳的摩擦声，五道抓痕深深刻印在上。
李长歌左脚猛踏地面，身体如离弦之箭前冲，长刀出鞘，带起一道沉闷如虎啸的刀风劈入了烟雾之中，刀刃与鬼爪碰撞，竟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叮当”脆响。
老妇人尖叫一声，数百根惨白发丝如同毒蛇般从烟雾中激射而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铺天盖地向李长歌缠绕而来。
山岳千斤碇！
李长歌抓住了机会，猛地挥舞一刀。
这一刀，快，准，狠，砍在了老妇人的胸前。
“嗷嗷嗷嗷——！！！”
老妇人惨叫一声。
李长歌猛地吸进一口混杂着浓烈阴气的空气，对着那暴露在空隙中的，厉鬼身体深处翻滚白烟的内核处再来上了一道。
老妇人瞬间栽落地面上。
“婆婆，何必这么大的火气，我真是来照顾你的孙子。”
“照顾我孙子？呵呵，你们这群丘八有这么好心？若是我孙儿落在你手中，最好的下场便是被卖到象姑馆了吧。”
李长歌没有多言，借着后仰之势，腰腹发力，拧身旋腕，手中长刀贴着地面飞出。
老妇人似乎感到了致命的威胁，发出惊恐欲绝的嘶鸣，烟雾疯狂凝聚，试图化作最坚固的屏障。
刀至！
嗤——！！
而就在此时，原本闭合的屋门被推开，一道惊呼声传来。
“奶奶！”
李长歌心尖微微一颤，用山岳千斤碇压下了飞刀，同时内心还有些纠结的看向声音来源。
芈行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双目通红，吃力的捡起李长歌丢出的长刀护在身前，语气颤斗道：“大哥哥，你不是说要来照顾我吗，为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奶奶。”
“探测眼，激活！”
姓名：芈行
关系：敌意
长时间接触鬼怪，导致精气寿命流失，像征着生命力和阳气的三把火有些暗淡。
“听话，把刀给我。”
李长歌面无表情的走向芈行。
“你你你别过来，不然我会伤害到你的，我我也不想的。”
李长歌似乎没有听见芈行的话，一步步向前走着。
就快走到芈行身前时，有些虚弱的老妇人突然暴起，面对迎面而来的阴风煞气，李长歌想都不想直接使用了山岳千斤碇，随后一脚狠狠踹在了它的脑袋上，将老妇人直接踹飞了出去。
挨上这一脚，李长歌可以看出来这个老妇人更加的虚弱了。
芈行身体颤斗的握着长刀，想要保护自己的奶奶。
“别闹了！”
李长歌弯腰捏住芈行的手腕，然后将刀从他手中拿回来。
“你放开我的孙子！”
老妇人面目狰狞的吼叫着，但是不敢再随意动手，老实了许多，很显然被李长歌打怕了。
李长歌微微叹息了一口气，心想这个狐媚也不把情报说全。
沉默了片刻，他松开了芈行的手腕，语气尽量柔和道：“芈行，你先出去，我和你奶奶好好聊一下。”
芈行低着脑袋，牙齿死死咬着嘴唇，没有任何动作。
“乖孙子，你先出去吧。”
老妇人虽然面目狰狞，样子有些骇人，但是语气很是温柔。
只听见“扑腾”一声，芈行跪在了李长歌面前，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口中哀求道：“哥哥，我求求你别杀我的奶奶。”
“够了，小芈，你给我出去。”
老妇人语气变得严厉，带着略微不耐烦。
李长歌直接将跪在地面上的芈行给拉了起来，将他带到后院的一间屋子。
等回来后，摸索着插上门板，防止芈行再进来。
但屋外很快响起了芈行的哭声和敲打门板的声音。
“为什么你们都要来欺负我们祖孙俩，难不成就因为家里面没有男人？”
听着老妇人的怒吼，李长歌冷冷解释道：“我只是受人所托才来这里的，当然我也没有资格对你说教什么，但你只需要知道我会照顾好你的孙子，给他一个光明的未来。”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他终究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而已，但李长歌也有着自己的为人做事底线。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老妇人尖叫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杀了你，强行带走你的孙子了。”
李长歌眼神很是坚定。
“唉！”
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柔和的叹息声。
李长歌只感觉眉心有些发烫。
紧接着，狐媚的虚影出现在半空中，她用手指对着老妇人额头轻轻一点，随后身影便消散了，同时还在李长歌脑海中留下一句话“不算次数”。
老妇人的目光突然恢复了清明，有些释怀的笑了起来，态度和刚才截然相反。
“原来如此，这样好啊，这样好啊”
“你会照顾好小芈的，对吗？”
李长歌点点头：“我会照顾好他的，信不信由你。”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身形渐渐的消散：“记住你说的话。”
厉鬼在完成了心中的执念，就会魂归地府，接受审判。
李长歌打开了门，屋外的芈行看着渐渐消失的奶奶，神色有些木纳。
“小芈，以后就好好跟着他吧，奶奶不在身边了，记住要听话。”
芈行想要抓住老妇人，但最终只抓住了空气，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呆呆的瘫坐在地面上。
李长歌想要将他拉起来，却被芈行狠狠推开。
此时的芈行双目通红，愤怒地看着李长歌。
他想要再次拉起芈行，但被芈行用牙齿紧紧咬住骼膊。
鲜血顺着牙齿滴落在地面上，李长歌面无表情，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芈行的脑袋。
“别闹了，跟我走吧！”
这世道，可怜人终究是大多数，他也不是什么圣母，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
雪越下越大。
李长歌站在他的身后，略微无奈道：“穿上吧，别冻到了！”
他突然感觉带孩子是真的不容易啊。
“我不要你管，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芈行故意用凶狠的语气吼道，可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他爹死了。
他娘死了。
他最后一个亲人奶奶也离他而去。
李长歌看着芈行凶巴巴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
“得了，你爱咋样就咋样吧。”
他反正也待不了多久了。
等回营后就将芈行交给张燕清照顾。
有一句话说的好：眼不见心不烦。
但就在二人骑着马准备离开村庄的时候，芈行又突然可怜巴巴的看着李长歌哀求道：“哥哥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奶奶不是人，但我就是不想知道。”
“我我能不能再看看我的娘啊，我娘走的时候我就陪在她的身旁，只可惜我的奶奶和爹没有坟墓。”
“我以后不凶你了！！”
“我会很听话的”
牛首村门口。
村头那棵早已枯死多年的老槐虬结的枝桠被冰雪层层包裹，压弯，象一个不堪重负披着厚重素缟的老妪，僵立在雪原中心。黑黢黢的树皮在纯白的底色上裂开狰狞的纹路，几只僵硬的，冻成冰雕的乌鸦如同枯叶般点缀在枝头，
目之所急，只剩下一片起伏的，连绵不绝的纯白色。
村外面不远处，一座快要被淹没的墓碑前，芈行跪在了这里。
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一哆嗦。
恍惚中，芈行看到了记忆中的母亲，这个女人总是一副柔弱的样子，身材很单薄，就连长相也不算好看，但就是对他很温柔。
总得来说，是一个又坚强又温柔的女人。
有人上门耍横时，她总是用单薄的身躯挡在他面前。
每年冬季，房子漏风，家里面买不起厚被子，她总是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那时候她的力气很大，总是弄疼他。
但就在前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某个年幼的孩子再也没有机会喊一声妈妈了，而他的奶奶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
这个孩子在那时候，就讨厌上了冬天。
突然，李长歌脱下了身上的棉衣，裹在了芈行的身上。
芈行眼泪再次决堤：“娘，我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