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并不比樊强矮小、瘦弱多少的张县尉;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张县尉的泣血哭诉;
刘稷胸闷之馀,竟一时怅然失言。
——张县尉的处境,并不在刘稷意料之内。
但在当下这世道,却又荒诞至极的合乎情理。
往好听了说,这是洛阳朝堂中央,不愿背负压榨百姓的恶名。
这才拐了个弯儿,通过‘修官钱’这块遮羞布,逼迫官僚群体做压榨民众的黑手套。
万般恶名,都由急着凑出修官钱的官吏来背,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却尽归了洛阳朝廷。
往难听了说,这或许意味着如今的洛阳朝堂,已经没有能力从百姓身上,直接刮出民脂民膏了。
榨取民脂民膏的权力,多半都被世家士族把控,朝堂又惹不起这些个世家大族;
于是,就只能以驱虎吞狼之计——以‘修官钱’驱使官僚,在世家大族的眼皮底下,从百姓身上咬回一块肉。
值此王朝暗弱之际,这或许是当下唯一可行,唯一可以为汉家续命的方式。
但也只限于当下。
似这般杀鸡取卵,时日一长,便必然祸端丛生。
——都这么搞,谁还愿意做官?
没了官吏,朝堂又如何掌控地方?
地方彻底脱离掌控,皇令不出洛阳城,这汉家,又算个哪门子的汉家?
还有世家大族。
连朝堂中央都惹不起的世家大族,真就能逆来顺受,由着虎狼之吏从自己嘴里抢肉?
要知道如今的朝堂,本就是由世家大族组成!
真被惹急了眼,世家大族,难道不会弃汉而去,甚至推波助澜,加速汉家的崩塌?
又或者——凡天下官职,都被腰包鼓鼓的世家大族买去,然后合理合法的盘剥百姓?
当然,还有底层民众。
最不起眼,也最具力量的底层民众,当真能忍受中央朝堂、地方官吏、豪强世家的轮番压榨,至死都不生出反抗的念头?
“病入膏肓啊……”
在心中,为汉室社稷的命运做出如是评判,刘稷终是回过神。
见张县尉强笑间看向自己,也不由得翘起嘴角,生硬一笑。
“本打算昨日,便带着阿强来探望。”
“途中出了些变故,只得连夜接叔公进城,又多备了些礼数,这才敢登门拜访。”
此言一出,本还强作笑颜的张县尉,当即下意识一正色。
再怎么穷苦出身,再怎么被同僚排挤,张县尉,也终究是一位陈年老吏。
【前来探望】和【登门拜访】的区别——两个小辈来探望,与再加个老者来拜访的区别,张县尉还不至于分不清楚。
意识到刘稷此来,并非是单纯的连络感情,张县尉也随之拍了拍脸颊,试图将酒气驱散稍许。
再坐直了身,笑看向对座的樊庄,略带戏谑道:“老兄瞧?”
“方才我问起,还说狗县令不曾为难呢。”
“瞎客套……”
“——说来听听。”
“究竟是何变故,竟是惹得刘少君,把樊老兄都请了来。”
张县尉话说的痛快,反倒是刘稷,一时不知该从何提起。
——过往这些年,与张县尉虽偶有走动,刘稷却从不知这四旬老汉,处境竟如此艰难。
这巨大的落差,让刘稷一时都有些拿捏不清,到底该不该按原计划行事。
最终,还是樊庄拍了板,趁着刘稷迟疑的功夫,将那份借调——哦不,委托修护军械的文书,递到了县尉张宁面前。
接过文书,只大致扫了一眼,张宁便抬眸望向刘稷,明显是有些诧异。
又低头仔细看过一遍,才若有所思的再度抬头。
“若未生变故,刘少君和樊小子,本是要因此事来寻我吧?”
“恩,确算不得大事。”
“莫说是樊老兄——便是刘少君,也不必为这点事亲自走一趟。”
“让樊小子独自取走便是了。”
这话,就纯粹是张宁在酒后吹牛了。
——如今汉室,吏治腐朽、烂到了根儿上是不假。
但暂时,还只是烂了根。
枝叶都还勉强立的住。
具体来说,就是官场固然昏暗,官僚确实腐败;
但秩序还没完全崩塌,该走的程序、该守的规矩——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起码得勉强说的过去。
便说这军械调用。
既然是小沛县衙,将军械修护一事委托给泗水亭,那作为泗水亭长的刘稷,是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前去,签字、画押、走流程的。
非但刘稷要去,作为武库第一负责人的张宁,也必须亲自到场。
盖有沛令官印的调用文书,也同样不可或缺。
倒是另外一句话,张宁说的半点没错。
——如果只是取军械,刘稷昨日便会带着樊强登门,根本不用等到今天,更不用请樊庄出马。
能让刘稷如此大费周折的,必然是更为重大——大到需要打出樊庄这张人情牌、故友牌,并需要樊庄从中调和,搭点颜面进去的事。
只是这件事,是否还应该让张宁知晓……
“四小子,直言不讳便是。”
又一次,樊庄站了出来,在刘稷迟疑不定之际拍了板。
话说出口,便目光复杂的看向张宁:“张老弟,也算是我认识多年的故人。”
“靠得住。”
“也不必一口一个‘张县尉’——唤一声:张伯便是。”
便见张宁不置可否的点下头,静静等侯起刘稷的下文。
刘稷却是尤豫的看向张宁,又欲言又止的转头看向樊庄。
见樊庄一脸坚定之色,才终于不再迟疑,沉吟措辞许久,方悠悠道:“城外的太平妖道,张伯怎么看?”
冷不丁这么一问,倒还真是把张宁给问住了,满是不解的看了看樊庄。
见樊庄不做反应,这才狐疑道:“又是施符,又是施咒,算是与人为善吧?”
“就算符水不灵验,也不至于说成‘妖道’才是?”
“难道,此辈假借符咒救民,实则巫蛊害民?”
听闻此言,知晓张宁不曾关注太平道,刘稷当即再问:“张伯可知,太平妖道以符水治疾为名,行施粥济民之实?”
这一下,搞得张宁愈发糊涂了。
“那不更好?”
“穷苦百姓有粥吃,不更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唔……”
“少君,总不会是因律法之禁,便将此辈归为妖道吧?”
说着,张宁又再次看向樊庄:“再者说,就算此辈皆为‘妖道’,与樊老兄、与少君何干?”
“又于我这县尉何干?”
便见刘稷闻言,只莫名沉重的深吸一口气。
又最后看了樊庄一眼,确定樊庄真的点下头,才郑重其事的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凝视向张宁眼眸深处。
“如果,他们是要反呢?”
…
“如果他们施粥济民,是为了笼络民心,纠集民众。”
“是为了与城中内应——如沛令、沛丞等里应外合,破城肆虐。”
“如此,是否便与我、与叔公、与泗水亭……”
“——尤其是与张伯这个沛尉,有所关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