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一架简朴老旧的马车,便出现在了泗水亭外的官道之上。
马车前室,樊强手握缰绳,昂首端坐。
宽大厚实的身板,竟是将身后的车厢挡住了大半。
而车厢之中,刘稷回忆着昨日,叔公樊庄的诸般作态,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故作随意的和樊强闲谈起来。
“诶,阿强。”
“叔公早些年,当真不曾做过官?”
“再不济,也总读过书、识过字的吧?”
话问出口,刘稷暗下也不由思虑起来。
——昨日,樊庄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显然都不符合刘稷认知中,一个寻常老农所应有的模样。
这个时代的农人,大都一辈子没出过本县,绝大多数都不曾见到过郡城。
甚至于,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本乡、从未见过县城模样的人,也不在少数。
春、夏、秋三季,都忙着在地里刨食,冬季则窝在家中,生活单调而又乏味。
平日里打交道的,也都是同等身份的农人,又或是稍有权势的胥吏、小有财富的商贩。
圈子摆在这里,见识摆在这里,生活方式、活动范围摆在这里;
就注定了这个时代的农人,很难具备诸如远见卓识、敏锐洞察力之类的特质。
最主要的是:在这个知识还未普及,文盲率高达九九成以上的时代,连算数都算不明白的农人当中,很难出现所谓的‘智者’。
即便是老人,拥有丰厚的人生阅历,能凭借经验应对一些变故,也仍受限于其‘农人’的身份,以及一乡、一亭的狭窄天地。
你问他何时播种,何时灌溉,谁家长、哪家短,他或许能给你说的头头是道。
但你要问他官场之事、商贾之事,又或是豪强世家,乃至治国安民,那他就要两眼一抹黑,问出一句‘马什么梅?’了。
好比昨日。
刘稷召集整个泗水亭的民众,扬言要商谈‘生死存亡’之事;
结果刘稷前脚刚提了一嘴‘大旱’,一众老人便迅速反应过来:大旱的因,会导致粮食歉收,从而结出饥荒的果。
这很符合老一辈农人,基于过往经验的认知。
但樊庄却看的更深、更透。
其馀老人‘闻饥荒而色变’,樊庄却能看出今年的旱灾,还远不至于引发大规模的饥荒。
对于刘稷的身份背景,其馀老人自然也有所猜测,樊庄却能从过去几年,泗水亭所发生的变化,精准指出刘稷的靠山来头不小,能让县令都忌惮三分。
如果说以上两条,还能勉强解释为:老一辈农人中,樊庄是经验更丰富、更具智慧的杰出者;
那樊庄从蛛丝马迹中,直接看出刘稷以所谓的饥荒、流民之名,实则却是准备应对一场更大的灾难,这,就不是一个‘老农’所能做到的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樊庄这是从刘稷缜密的行动中,敏锐察觉出些许蛛丝马迹,从而隐约参破了世道将乱!
如此敏锐的洞察力、感知力,绝非一个老农所能具备。
所以刘稷想当然的认为:樊庄此人,要么是年轻时做过官——正儿八经的官,而非刘稷这样的小吏。
要么就是读过书,有一定程度的知识储备,并且曾在求学过程中走出去,见识过潦阔天地。
不曾想,樊强接下来的回答,却是大大出乎刘稷的意料。
“少君可还记得当年,阿父的灵柩,是由何人送回?”
瓮声瓮气的一问,惹得刘稷顿时呆住。
在回忆中寻觅许久,方迟疑道:“彼时,我二人都还年幼。”
“隐约记得…似是行伍之人?”
便见车厢前室,樊强微微点下头,脸上,却绽放出一抹释然的笑。
“阿父,乃亡于阵前。”
“——为国捐躯。”
“扶送灵柩归乡者,正是大父曾在军中的部下。”
…
“阿父从军,是那位世伯再三恳求,大父才点的头。”
“扶送灵柩归乡之日,世伯捶胸痛哭,跪求大父,说要给阿父偿命。”
“临走时,又说要送俺去读书,被大父拒了。”
“早些年还三不五时来探望大父,每回都是大包小包,酒肉布帛的。”
“近两年倒是不见人,只剩书信问候。”
“——想来,许是升了官,忙的脱不开身?”
言罢,樊强笑着摇摇头,一脸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因提及亡父,而流露出丝毫的哀痛。
那段往事,实在太过久远。
远到樊强都已经记不清,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模样。
但樊强知道,父亲是英雄。
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相较于哀痛,樊强心中更多的,是由衷的自豪。
话说完,樊强噙着淡笑,心神重新回到手中的缰绳,以及前方的漫漫长路。
而在樊强身后的车厢之内,刘稷惊愕之馀,也总算明白了过来。
——樊庄,曾是军人。
而且是军官!
即便是退伍还乡,曾经的部下也能找上门,要樊庄的儿子跟自己的那种!
念及此,刘稷不由得跪立起身,从车厢前部的小窗中,打量起樊强那铁塔般雄壮的身躯。
又回想起樊庄那早已算不得强壮,却也仍旧高大——哪怕佝偻着腰,也高的不似农人的身影……
一股崇高敬意油然而生,刘稷再望向前室那道雄壮的背影,目光中已是带上了些许郑重。
嘴上却道:“如此说来,阿强也算是将门之后,满门忠烈?”
略带调侃的一问,引得樊强又是摇头一笑。
“大父曾说过,忠君报国,是本分。”
“有学问,那就做官保境安民,有气力,那就从军保家卫国。”
“既从了军,杀敌立功也好,战死沙场也罢,都是命数。”
“立功、捐躯,都是报国。”
闻言,本只是想要活跃氛围的刘稷,倒是一时间来了兴趣。
“那阿强呢?”
“也想从军报国?”
便见车厢外,樊强一阵苦思冥想,终是微微摇了摇头。
“俺听少君的。”
“大父说过,整个泗水亭,就数少君有本事。”
“纵是大父百年,只要跟着少君,我樊氏,便不至于断了根儿。”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却让刘稷顿觉肩头,那千钧重担更沉了一分。
二人的交谈,也随着车厢内外的各自沉默,而悄然画上句号。
马车缓慢行驶在官道上,每走出几丈,便要因坑洼不平的道路而摇晃一下。
惹得刘稷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却也只能无奈的眯起了眼。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总算是缓缓停下。
刘稷当即睁开眼,下意识就要起身落车,却闻车窗外,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呼号声。
自车窗探出脑袋,便见城门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汇集起了不少民众。
樊强的目光,自然也被汇集的人群所吸引。
循着樊强的目光朝人群看去,只见一方祭台后,几名道人昂首挺胸,作超凡脱俗状。
每有民众上前,便由其中一人迎上前去,故作神秘的上下打量一番,又捻指掐算一通。
“唔,邪祟入体,鬼魅缠身。”
“服此符水,再诚心祷祝三日,必当痊愈。”
说着,道人便象是变戏法般,从衣袖中‘变’出一片黄符。
将黄符夹在指间一阵掐诀,符纸便兀的燃烧起来,惊得周遭民众一声齐呼!
那道人则手指翻飞间,转瞬便将烧成灰烬的符纸,丢入一碗并不清冽的汤水中。
而后将碗递到身前,颇有些庄重道:“诚心服下,切莫心怀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