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刚刚失业的李杰站在28楼房顶天台围墙前,喃喃自语道。
“明天就是房贷还款日,账户里的钱上个月就空了。”
“现在跳下去,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
点燃一支香烟,烟雾升腾,又被冷风吹散。
他遥望下方这座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
夜色下,一栋栋高楼闪铄着霓虹,这些钢铁水泥丛林下方,车流穿梭,人潮涌动。
这些大楼,有些还是李杰参与设计。
23年前,李杰考入c市的某211大学建筑设计专业,七年后,他研究生毕业留了下来。
彼时研究生学历还有些用处,他也顺利找到了现在这家设计公司。
哦,应该算是前公司了,今天辞退通知已经发到邮箱。
已读不回。
十六年了,每天熬夜加班,随叫随到,今天终于可以傲娇的已读不回一次。
“十六年前入职时候,a公司还是初创公司,张总一起喝酒时候还搂着我脖子说,咱们都是过命的兄弟,将来公司发达了,你就是元老级别。”
回忆起当年,李杰猛吸了一大口,弹飞了烟灰。
现在张总是市里着名慈善家,公司早就丢给侄子管。
李杰已经年过四十,工资待遇高,社交能力差,能忍到现在才辞退,公司也算仁至义尽。
如果房地产行业没那么差,应该也不会这么快被裁员吧,李杰这样想道。
男怕入错行,谁让自己一开始就学了建筑设计呢?
更惨的是,六年前,三十五岁的李杰,没房没车没老婆更没孩子,回老家都被人看不起。
在父母的劝说下,他拿出所有积蓄一百六十万,还有父母凑的三十万,咬牙买了一套价值三百万的房子。
就是现在脚下的一楼101室,价格已经腰斩,首付已经跌没了。
“若是现在我跳下去,小区的房价估计还能再降两成。”
李杰丢掉烟头,努力手脚并用,站上天台的围墙。
188的身高,240斤的体重,最近几年缺乏锻炼,让他完成这些动作有些艰难。
一阵强风吹来,他肥胖的身子跟着晃动。
细雨随后而至,打湿了他的头发、肩膀。
很快,小雨如帘,脚下的c市也模糊起来。
“跳下去,会很痛吧?”李杰喃喃道。
视线下方,归家的人们已经在加快脚步。
雨势加大,脚下也越发软滑,李杰抬起骼膊,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有雨水,也有泪水。
他颤颤巍巍抬起右脚,顿了顿,又把脚放下。
“男左女右,若是阎王见了我,说我进门迈错了脚,打入地狱,可就冤枉了。”
“若是人生可以重来,打死我也不在19年买房!”
“躺平,我一定要躺平。”
“什么越努力越幸运,我现在除了房贷,什么都没有了!”
李杰大口喘息,再次擦掉眼泪,正要迈出左脚,大腿处却传来一阵强烈震动。
“有电话啦,有电话啦!”
肥大牛仔裤兜里,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中年肥宅自杀的努力。
李杰掏出手机,看到了镜面上一张两鬓斑白的胖脸,屏幕上显示:
“某某金融,接听or拒绝。”
李杰在胸口擦掉手机屏幕上的雨水,默默的把屏幕滑到拒绝。
这时候再去借高利贷,那是死了都不得安生。
自己死后,老爸老妈恐怕会被追债追到破产吧。
“大不了,卖了房子回老家吧。”李杰叹了口气,慢慢蹲下身,缩回天台。
十六年青春,所有积蓄付诸东流,除了未来二十多年的房贷,毛都不剩。
起码还有烂命一条。
李杰伸手抹了一把脸,踩着积水,缓步走下天台,坐上电梯。
“叮!”
电梯在24楼停下,轿门打开,两个房产中介侧身对着电梯,迈进来一只脚,另一只脚似乎暂时没有上来的意思。
“赵先生,您好好考虑考虑,现在的行情就是这个价,别说您是两万七一平米买的,就算是三万买入,百万豪装,现在也要按市场行情走啊。”
“滚,滚!老子不卖了!”
“赵先生,小区昨天成交价一万一,您挂一万四,肯定没戏啊。”
“再不滚,老子拿刀砍死你们这些蛀虫!”
李杰心中一痛,三万块一平米买入的大冤种,他就是其中一个。
成交价只有一万一了么?那自己的首付真亏没了!
见业主真怒了,俩房产中介赔笑躲进电梯。
一只皮鞋顺着没关严的电梯门飞了进来,正正砸在李杰的胸口。
“啪嗒!”
鞋子落地,气氛瞬间尴尬。
高点的房产中介慌忙掏出一包纸巾,抽出纸递给李杰,满脸歉意:“大哥,抱歉抱歉!房价跌成这样,卖房的都有火气,我替他给您道歉。”
李杰接过纸巾,擦了擦软塌在额头的几绺头发和三层下巴,连下巴褶皱里面的积水都没放过。
矮个中介满脸堆笑道:“是啊大哥,大家都不容易,理解一下,理解一下。您也是业主?”
李杰一脸冷意,他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房价跌七成能理解,公司裁员能理解,相亲失败能理解……
没有人比他更懂理解。
他掏出手机,又看了眼催款短信,这条上方又多了一条新短信,是妈妈发来的:
“儿子,我和你爸都老了,小卖部也没人看着,扛不住就回来吧。”
他心里一阵发酸,咬了咬牙。
电梯停在一楼,李杰伸手按住矮个中介的肩膀,涩声问道:
“你们俩这会儿没事儿了?我刚好有个房子,也想出手,来看看吧。”
……
7日后,y县。
李杰坐在货车副驾驶,望着车窗外一栋栋高楼,陌生又熟悉。
曾经绿油油的麦田,如今都成了各种小区:某某人家、某某锦苑、某某花园。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李杰还约了初恋张芬在麦田约会,俩人一起手搓青麦,那清香味道,此刻已经记不清了。
但是张芬唇齿间的香味,当时混着青麦的碎屑,似乎还能找到一丝初吻馀韵。
想到张芬,李杰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她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嫁人,新郎不是自己。
货车穿过新城区,转入老城区,道路变得狭窄起来。
司机骂骂咧咧穿过几条窄道,停在了一家名为“鑫鑫小卖部”的门口。
小卖部是两层小楼,门头只有两三米宽,推拉门玻璃上贴着发白的红胶条。
李杰落车,深深呼吸一口同样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大声喊道:
“妈!我回来了!”
小卖部中传来“哗啦啦”麻将声。
“不打了,不打了,我儿子回来了!过了今天,我天天陪你们打!”
“散了散了,高姐,你那高材生儿子回来了,不得好好炒几个菜?”
“闭嘴吧你,赶紧走了!”
有知道情况的,拉着不明真相的牌友起身往外走,见到李杰宝塔一样的身材站在小卖部门口,都是避开瘟神一般侧身躲开。
“钱姨、张叔,范伯伯,不打了?”李杰礼貌的打了个招呼。
三个牌友尴尬讪笑道:
“这都中午了,该做晚饭了。”
“没错,没错,我孙子非要吃土豆炒肉,我得去提前准备。”
李杰深深看了一眼张叔,他是张芬的父亲,也是逼着张芬高中毕业就结婚的那个恶人。
张芬18岁高考失利,暑假还没过完,就相亲嫁给了县里财政局局长的儿子。
这之后,张叔在当年就开上了小轿车,家里的房子也加盖了一层。
张叔显然对李杰的情况了解不少,他拍了拍李杰的粗壮骼膊,热情道:
“张芬离婚了,前几天还在问你的情况,有空去家里坐坐,叔跟你喝两杯!”
李杰身子微不可查的一颤,一阵阵酸涩从胸腹涌上口腔。
等他回过神来,张叔已经走远。
老妈走出小卖部,踮起脚伸手摸了摸李杰的侧脸,帮他理了理头发。
“别愣着了!”老妈的声音一如二十多年前李杰第一次离家的时候,中气十足,“老李,老李!快出来!把这些都搬到后面仓库里去!”
其实卖掉c市的房子之后,已经没什么大件东西了,但是瓶瓶罐罐收拾到最后,也是装了半个车厢。
床垫、冰箱、洗衣机这些,新业主有洁癖都不肯要,大城市处理垃圾还要交钱,李杰干脆包大车拉了回来。
“来了来了!”老李从小卖部旁边的胡同里出来,精神一如既往的好。
“来,儿子,咱们一起搬!”
他刚从警察局退休没几年,已经适应了种花养草的日子。
父子二人一起动手,半小时不到就搬完。
打发了司机,一家三口围坐在小卖部玻璃柜后的木桌旁,准备了满满一桌子菜。
李父拧开白酒瓶子,给李杰的搪瓷杯倒满。
“死老头子!倒那么多干嘛?”李母一边给李杰夹菜,一边怒斥:
“刚回家就喝醉,店不开了?”
李父笑呵呵道:“这店开着也赚不了几个钱,不都是靠我退休金撑着?今天儿子回来我高兴,多喝点儿,有事儿明天再说!”
说罢,他端起杯子,和李杰碰了碰。
李杰一仰脖子,二两多白酒下肚。
辛辣,刺喉,灼热。
李杰打了个酒嗝,浑身的肥肉都跟着抖动起来。
“好辣的酒!”
李杰只觉得身在云端,眼前的父母都开始模糊旋转起来。
迷迷糊糊中,李杰听到李母尖叫声:
“死老头子,这是七十多度的琅琊台,你要害死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