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场上,徐山的双掌再一次插入粗砂中。
“噗嗤——”
砂粒摩擦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血珠从指缝间渗出,滴在砂盆边缘,迅速被吸收,留下暗褐色的印记。
他已经插了三百次,手掌从最初的刺痛到麻木,再到现在的灼热,那是新皮在生长的感觉。
李进坐在三丈外的石锁上,跷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个粗瓷茶碗。
他先抿了一口,皱了皱眉,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布袋,倒出几颗红枣和枸杞,扔进茶碗里。
“喂,徐山。”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只有“沙沙”练功声的场地上格外清淅。
徐山没停,只是偏过头,用眼神问:什么事?
李进用茶盖拨了拨漂浮的红枣,眼睛盯着徐山那双满是血痕的手:“百花里那事儿……是你干的吧?”
徐山插砂的动作停了半拍。
只有半拍,如果不是李进一直盯着看,几乎察觉不到。
然后徐山继续插砂,左手,右手,交替进行,节奏稳定得象武馆里那架老水车。
“什么百花里?”徐山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
李进笑了,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我懂,你也懂,但咱们都不说破的笑。
“装,继续装。”他又喝了口茶,红枣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二峰,嘎子,还有个叫坤姐的妓女,三具骷髅,血肉无存,衙门贴了告示,血刀帮也放出风声要彻查。”
徐山这次连停顿都没有了。
他将双手从砂盆里抽出来,走到旁边的药水桶前,整双手浸进去。
药水刺疼,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皮肉,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死了人,官府查案,天经地义……我哪有那种手段。”徐山说,声音通过药水桶的木壁传来,有些发闷,“而且……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进盯着他的背影。
这个少年比四个月前高了大半个头,肩宽背厚,裸露的脊背上肌肉线条分明,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但更让李进注意的是那种气质,徐山象一把收入鞘中的刀,平时不显,但你知道它随时能出鞘见血。
“行,你不说,我不问。”李进把茶碗放在石锁上,站起身,走到徐山身边,“但我得说句实话,你小子够狠。”
徐山从药水桶里抽出手,用一块粗布擦干。
布上很快染了血和药水的混合颜色。
“三条人命,十五六岁,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进压低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在这武馆三年了,见过不少狠角色。
但象你这么年轻就这么狠的,头一个。”
徐山把布叠好,放在木桶边缘。
他抬起头,看着李进:“这世道,不狠站不稳。”
“这话没错。”李进点头,“但你得知道,狠过头了,容易折。血刀帮不是善茬,你最好祈祷没人知道跟你有关。”
面前这后生,和他连续打听了好几个月血刀帮,还有二峰嘎子等人的落脚点,现在说这些人死了和自己没关系?
傻子都不会信!
李进只是好奇,到底徐山是用什么法子杀的人。
李进的追问,让徐山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徐山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李进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最后笑着拍了拍徐山的肩膀。
“行,不知道就算了。喝茶吗?红枣枸杞,补肾。”
徐山走到木桩前,拉开架势:“那点补肾妙方我用不着,我需要的是肉,大量的肉。”
李进“呸”了一声,笑骂道:“你小子才肾虚,等下次休沐,带你去烟花柳巷比一比,看谁先腿软。”
徐山没接话。
他深吸一口气,一拳轰在木桩上。
“嘭!”
木桩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这一拳用的是通臂拳第一式,开山炮。
力从地起,经腰胯,过肩肘,最终凝聚在拳锋。
三个月前,他打这一拳只能让木桩轻微晃动。
现在,他能感觉到木桩深处的纤维在断裂。
李进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回到石锁上继续喝茶。
这小子,心里有事,嘴上严实。
不过也好,这年头,嘴严的人活得长。
两人一个练拳,一个喝茶,直到练武场入口处传来动静。
大师兄王猛领着几个人走进来。
是几个女弟子。
原本喧闹的练武场忽然安静下来。
挑水的停下脚步,举石锁的放下石锁,对练的收手分开。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齐刷刷投向那几个身影。
准确地说,是投向其中一个身影。
徐山也停了下来,收拳转身。
王猛身后跟着五个女弟子。
前面四个穿着统一的灰色练功服,身材壮实,皮肤粗糙,手掌宽大,一看就是入门练功的农家女子。
但最后一个……
徐山的目光停住了。
那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同样穿着灰色练功服,但穿在她身上却完全不同。
布料原本宽大,却被她用腰带束紧,勾勒出腿长腰细的身形。
胸脯挺拔,脖颈修长,皮肤白得象深冬的第一场雪。
五官精致,眉眼间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
比身后低头跟着的姐姐徐玉还要俊俏几分。
徐玉也在队伍里,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抓着衣角,似乎很不适应这么多目光的注视。
王猛清了清嗓子,声音如滚雷般在练武场上炸开:“都看什么看?练功!”
男弟子们这才回过神,纷纷移开目光,但眼角馀光还是忍不住瞟过去。
徐山也收回目光,但他没急着继续练拳。
他又看了那少女一眼,她脸色冷漠,眼神扫过练武场上的男弟子时,嘴角微微下撇,那是不加掩饰的不屑。
“啧啧。”李进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在徐山耳边低声说,“有好戏看了。”
“恩,怎么?”徐山扭头。
“昨天师傅考核女弟子。”李进继续低声解释,“就这几个合格,其他都不行。
师傅说女弟子院不养闲人,让她们合到咱们这边,一起操练,其馀人回去各回各家种地去。”
徐山点点头,目光还停留在那少女身上:“她是谁?”
“陈雅嘛。”李进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师傅的远房侄女,听说家里很有背景,吃得好,用功,人也聪明。
至于实力嘛……只比周志富差半头。”
徐山想起周志富,那个被师傅单独指导,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天才弟子。
“她性格孤高,最好别招惹。”李进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看见没,那眼神,看咱们像看路边的泥巴。”
徐山“恩”了一声,终于收回目光。
他对这少女没什么兴趣,甚至可以说,有点厌女。
不是讨厌所有女性。
姐姐徐玉,婶婶,那些善良朴实的女子,他都尊重。
他讨厌的是那些娇生惯养、目中无人,以为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的大小姐。
上辈子见多了,这辈子只想躲远点。
父母死后,他一心扑在通臂拳上,心无旁骛。
女人?
只会影响他出拳的速度。
但看着陈雅,看着那张冷漠精致的脸,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父母在世时,那些亲戚……
大舅。
每次来家里都会用粗糙的大手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麦芽糖,说“山儿又长高了,多吃点,长得壮壮的”。
二舅。
话不多,但会默默帮家里修屋顶,补围墙。
有次徐山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是二舅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找郎中。
叔叔婶婶。
尤其是婶婶,待他如亲生。
小时候得风寒,高烧不退,是婶婶整夜守着他,熬药喂药,用湿毛巾一遍遍敷额头。
家里穷,吃不起肉,婶婶会偷偷塞给他煮鸡蛋,说“正在长身体,多吃点,别让你爹娘知道”。
叔叔一家,有时比父母对他还好。
这次走得匆忙,连个口信都没留。
兵荒马乱的,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如果……如果自己杀人的事连累到他们……
徐山握紧了拳头。
指甲嵌进掌心,刺痛让他清醒过来。
不能想这些,现在想也没用。
当务之急是变强,强到能保护身边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思绪压下,重新看向练武场。
陈雅已经走到一个空着的砂盆前。
她没有象其他女弟子那样尤豫或退缩,而是直接挽起袖子,手臂白淅修长,皮肤细腻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但是到手腕处便是粗糙的皮肤,一看就是练家子。
然后她将双手插进砂盆。
“沙——沙——沙——”
每一次插入都用尽全力,砂粒摩擦皮肤的声音清淅刺耳,传遍全场。
几个男弟子忍不住看过去,眼神里满是惊讶,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对自己这么狠?
徐山也皱了皱眉。
他练了三个月,知道插砂有多疼。
最开始那几天,每次插完,手掌都血肉模糊,夜里疼得睡不着。
这陈雅看着细皮嫩肉的,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做这种训练?
一个女孩,为何如此不爱惜皮肤?
通臂拳是糙汉子练的,皮糙肉厚才能抗打。
她这样的千金小姐,不该学些更秀气的功夫吗?
但他没多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这陈雅有什么不得不变强的理由,就象他自己一样。
徐山转过身,不再看那边。
他走到自己的砂盆前,继续插砂。
手掌上的伤口还没愈合,新一层的皮肉又被砂粒磨破。
血混着砂,黏在手掌上,但他不在乎。
武命珠的光幕在脑海中浮现,只有他能看见:
宿主:徐山
状态:皮肉初打熬(负面效果:疼痛)
可优化项:
1【通臂拳基础十二式】,熟练度81。
酬勤点:15
天道酬勤,倍数返还,今日重复练习‘混元桩’62分钟,‘石锁练力’102次,通臂拳基础十二式是否消优化相应功法?
徐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点数都加在熟练度上,倾刻间,熟练度到了96%。
下次运用时自动生效。
几乎等于百分百熟练了这十二式。
这样,就能全心全意放在皮肤硬度的打磨上了。
他能感觉到,就差一点。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像种子要破土,像雏鸟要破壳。
最近一两天,肯定能有突破。
徐山拉开架势,开始打拳。
开山炮、回马鞭、钻心锥、撩阴拳……一式接一式,循环往复。
汗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刺得生疼,但他没停。
肌肉在发力时贲张,在收势时放松,像潮汐般规律。
练了会儿,再次插铁砂。
李进坐回石锁上,看着徐山练功,又看看远处的陈雅,忽然笑了。
“有意思。”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一个拼了命想变强的穷小子,一个不知为何来吃苦的千金小姐,这武馆,越来越热闹了。”
李进喝了口茶,红枣枸杞的甜味在口中化开。
然后他看向徐山的背影,那个少年正一拳接一拳地轰击木桩,每一拳都带着破空声,每一拳都全力以赴。
李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想起百花里那三具骷髅,想起血刀帮放出的风声。
但愿这热闹,别变成麻烦。
李进仰头,把茶碗里最后一点茶喝完,红枣和枸杞嚼碎了咽下去。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徐山走去。
“喂,小子。”他走到徐山身边,“晚上食堂有红烧肉,去晚了可抢不着。”
徐山收拳,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看他:“现在才申时。”
“所以我先去占座。”李进咧嘴一笑,:“练归练,饭得吃。尤其是肉,你不是要大量的肉吗?”
徐山看着李进,看了几秒,忽然也笑了,虽然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
“好。”他说,“我练完这一趟就去。”
李进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向练武场另一头。
陈雅还在插砂。
她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但她没停,眼神专注得象在进行仪式。
李进摇摇头,这次是真的走了。
徐山看着李进的背影消失在练武场门口,然后收回目光,继续练拳。
一拳,又一拳。
砂粒在飞溅,血在流,汗在滴。
突破就在眼前,他能感觉到。
而远处的陈雅,也抬起头,朝徐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眼神依然冷漠,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像好奇,又象审视。
然后她也低下头,继续插砂。
“沙——沙——沙——”
练武场上,只剩下两种声音。
一种是拳风破空声。
一种是砂粒摩擦声。
两人的动作都在诉说着同一个词——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