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临江腌坊。
秋税大石落地,王氏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几乎是小跑着踏进了腌坊的大门。
她刚在腌鱼盆边坐下,手指还未触碰到那些咸腥的海鱼,一个相熟的妇人便匆匆过来。
那妇人压低声音道:“王婶儿,周管事又找你了,脸色瞧着不太好,当心点吧。”
王氏心头猛地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刚上手的活计,起身走向屋外那个矮胖的身影。
周婆子果然叉着腰杵在门口,平日里脸上堆着的假笑早已消失,只剩下不耐和刻薄。
“我说王家的,磨蹭什么呢?”
“上次跟你提这事儿,你说等秋税后,得和公公好好谈谈,现在秋税翻篇了,也给你时间商量了,该给老娘个准话儿了吧?”
周婆子声音尖利,引得附近几个妇人偷偷侧目,望向王氏的神色满是同情。
但被周婆子一瞪,又赶紧低下了头。
王氏的头垂得更低了。
手指死死绞着衣角,指节泛白,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周管事俺家小鱼,年纪还小”
“还小?”
周婆子嗤笑一声,肥厚的嘴唇撇着:“十三四的姑娘,搁岛上都能当娘了!我看你是存心糊弄我!”
“我儿周腾,身子骨壮实,无病无灾,老娘我又管着这腌坊,哪点配不上你家那瘦丫头?”
“嫁过来,那是她攀高枝!”
她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氏脸上。
“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
“应了这门亲,我立马把你调去熏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钱翻倍,再给你个监工当当!要是不识抬举”
周婆子故意拖长腔调。
冷眼扫过不远处紧挨着腌房的油房,其中尽是沉闷捶打声和浓烈腥臊味。
她冷哼一声:“哼!那这油房前两日刚走了个下手,正好缺个你这样手脚勤快的!”
油房!
王氏浑身一颤。
那地方,壮妇都熬不住几天,她这小身板进去,怕是连骨头都要被那木槌给震散架。
想到自进了这腌坊以来所受的种种欺辱,她都咬着牙忍过来了,可唯独小鱼,她忍不了。
为了小鱼、为了自己,这腌坊,不能再待了!哪怕回去吃糠咽菜,哪怕哪怕厚着脸皮再求李爷帮衬一时!
一股巨大的悲愤涌上心头。
王氏心一横,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就要喊出那句隐忍已久的“俺不干了!”
“周管事好大的威风啊!”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有力的洪亮嗓音,骤然在门口响起,猛地盖过腌坊内的一切嘈杂。
这声音来得突兀,更带着股威严。
周婆子脸上的刻薄和得意瞬间僵住,像被掐住脖子。
她猛地扭过头,只见腌坊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人。
为首之人是个青年,约莫三十许,面容方正,眼神锐利,身着深青长衫,腰束玉牌。
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衣着整洁、神情肃穆、筋肉虬结的随从。
徐南天!
金沙山庄巡守总管!
所有的捶打声、刮擦鱼鳞、搓磨粗盐乃至于整个腌坊,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这几位不速之客身上。
周婆子脸色煞白。
这位金沙山庄的大总管,于他们而言,是真正手握大权、能直达天听的大人物。
可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腌坊最底层的腌鱼场?
“哎哟!”
周婆子那点腌坊管事的威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肥胖身躯抖如筛糠。
她慌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小跑着迎上去,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面:
“徐、徐总管!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腌鱼场腌臜不堪,不得污了您的眼,快、快请移步管事房”
“拖走!”
徐南天连看都没看一眼,
没等周婆子将那番谄媚的话说完,便朝身后随从挥了挥手。
两名筋肉虬结的随从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周婆子肥胖的骼膊。
“啊啊?!”
“徐总管!徐总管饶命啊!老婆子我、我冤枉啊!我”
周婆子吓得魂飞魄散,
立时杀猪般嚎叫起来,拼命挣扎,肥硕的身躯扭动,却哪里挣得过那两个练家子壮汉?
徐南天这才转过身。
冰冷目光扫过周婆子那涕泗横流、惊恐万分的脸,也扫过周围禁若寒蝉的一众劳工。
“哼!冤枉?你可知我临江徐氏,立足清湖,首重信义二字!”
“你这腌臜泼才,仗着几分管事微权,在这腌坊中欺压良善,克扣工钱,中饱私囊,桩桩件件,真当无人知晓?”
“更可恨者,竟敢罔顾主家名声,以势压人,强逼良家嫁你那痴傻儿子!此等行径,与那市井恶霸何异?简直丢尽主家脸面!”
“将你这等蠹虫留在坊中,便是主家最大的耻辱!今日若不严惩,何以正家规?何以立信义?”
徐南天每说一句,周婆子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最后已是面无人色。
徐南天罗列的罪状,句句属实,她无从辩驳。
“拖下去!”
徐南天厌恶地一挥手。
“即刻逐出临江坊,永不录用!再敢踏入此坊门半步,打断双腿!”
“是!”
几名随从架着瘫软如泥的周婆子,迅速消失在门口,整个腌坊落针可闻。
徐南天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的王氏。
他神色稍缓:“陈王氏,腌坊不可一日无主事,你在此做工多年,勤勉本分,为人也知进退。”
“从今日起,这腌坊管事之职,便由你来暂代。”
啊?!
王氏只觉脑子里炸开一道惊雷,整个人都懵了。
管管事由她暂代?
她呆呆地看着徐南天,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围观看热闹的妇人们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看向王氏的眼神瞬间复杂无比。
有震惊、有羡慕、也有难以置信。
徐南天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沉声道:“好生做事,莫要姑负了这份信任。”
“若遇难处,可报于山庄,记住,主家要的是信义、要的是规矩,而非仗势欺人、败坏门风的腌臜行径!”
“是是!”
王氏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神智,语无伦次地应和着:“民妇一定尽心尽力!”
徐南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转身便带着剩下的随从,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腌坊。
直到那深青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腌坊众人才重新舒了口气。
“王王管事?”
一个妇人试探着、敬畏地小声喊道。
王氏回过神,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又带着陌生敬意的脸庞,一股难言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框瞬间红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挺直那因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佝偻地腰背,努力镇定下来。
“都、都干活吧,别误了时辰。”
——
腌坊外。
一名随从回头望了眼腌坊,又看看徐南天平静的神色,有些迟疑地问:
“头儿,这合适嘛?那陈王氏,瞧着畏首畏尾,连句话都说不利索,更无半分机心手段,能管好腌坊?”
“腌坊虽小,也是块肥肉,油水、人事、上下打点,哪样不需精明人操持?让她管,怕不是要乱成一锅粥,最后还得咱们收拾烂摊子。”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身材敦实、面相更显沉稳的随从却摇摇头,接茬道:
“阿虎,此言差矣。”
“腌坊底层,腌臜苦累,妇人居多,周婆子那般刻薄精明,看似压得住,实则怨声载道,人心离散,长久必生祸端。”
“这陈王氏,虽然怯懦,但做工勤恳,从不偷奸耍滑,在那些妇人中似也有人缘。”
“主家要的是信义、是规矩,而非蝇营狗苟的油水。一个本分、能得人心、又对主家提拔感恩戴德的人,未必不能稳住局面”
“够了。”
徐南天终于听不下去。
他声音平淡:“主家用人,自有考量,是骡子是马,遛过才知,盯着点便是。”
一行人刚走出腌坊所在的巷子,踏上通往码头区更繁华地段的石板路。
前方街角,一个徐氏家丁打扮的人影突然跌跌撞撞、神色仓惶地朝他们狂奔而来。
“总管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那家丁冲到近前,已是气喘如牛:“是、是采水队!采水队在鬼牙礁那边,在那边遇上海兽了,兄弟们死伤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