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呵斥,骤然响起,压过了孩童们的嬉闹。
陈小鱼俏脸含霜,一步跨到那群起哄的孩童面前,清澈眼眸里满是怒意。
“你们在做什么?!”
“李爷爷教你们功夫,是让你们强身健体,明辨是非,不是让你们仗着学了点皮毛,就去取笑、欺负比你们更辛苦的人!”
此刻那股凛然气势,瞬间让那几个嬉笑的孩童噤了声,有些畏惧地看着她。
陈小鱼伸手指向那几个低头匆匆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难堪场面的水夫:
“你们看看他们!”
“天不亮就要翻山越岭去挑水,肩膀都要磨破了皮,你们吃的饭、喝的水,说不定就是他们这样一担担挑出来的!”
“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他们像猴子?你们练的是猴戏,是学猴子的灵巧机敏,不是学猴子的顽劣刻薄!”
说着,陈小鱼目光扫过刚才那几个笑得最大声的孩童,尤其是那个带头起哄的“海猴儿”。
“李爷爷说过,习武先修德!恃强凌弱,取笑他人的苦难,是最没出息、最丢人的行为!”
“你们这样,根本不配学李爷爷教的功夫!再让我看见一次,你们就别来练了!”
这番训斥,如同冷水兜头浇下。
那几个孩童彻底蔫了,羞愧地低下头,尤其是那个带头的男童,脸色涨得通红,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而那几个已经走远了些的水夫,似乎也远远听到了陈小鱼的呵斥。
其中一个年级稍长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侧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
有惊讶,有感激,也有一丝丝长久被轻视后突然得到些许尊重的无措。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只是对着陈小鱼的方向,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便挑着担子匆匆离去。
“这小丫头”
李长并未靠近,只是驻足远远看着,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陈小鱼拳脚功夫的精进固然可喜,但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性和德行。
她身上那股子初显峥嵘的侠气,明辨是非的慧根,以及敢于挺身而出、为弱者发声的勇气,就比那武道骄阳般的天赋更象一块朴玉。
这虽然与李长生的“苟”道相悖,却丝毫不防碍他欣赏这份纯良的心性,更不会苛责。
“难得啊难得!”
李长生点点头,越看越是满意。
这丫头的心性,比他预想的还要通透敞亮。
——
“娘嘞”就在此时,另一道稍显稚嫩的嗓音,突兀地钻入他的耳朵里。
李长生微微侧目,只见身旁茂密的棕榈丛阴影里,正猫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布衣少年。
左边那个,皮肤黝黑,骨架结实,正是村儿里渔家赵氏的次子,赵小勇。
其父忠厚老实,待人宽厚,与李长生又素有交集,两家算是熟识。
这小子平日里跟着父亲下海捞鱼,风里摔浪里打,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和一股子天老大他老二的莽劲儿,是个手脚麻利的好帮手。
右边那个少年,身形比赵小勇略高些,同样结实,但眉眼间多了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是村儿里林家的独苗,林浪。
林家夫妇和睦,其父更是码头上颇有威望的船老大,为人最是讲信义,名望颇高,故而家境在村里也算得上殷实。
林浪更是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与沉稳性子,小小年纪已是驾船撒网、观测海情的好手,那份远超同龄人的可靠,让他成了不少渔家姑娘暗中倾慕的对象。
然而此时此刻,那双平日里颇为沉稳冷静的眼睛,却和赵小勇一样,紧紧黏在小院中那道挺直俏丽的身影上。
“额滴个亲娘嘞!”
“小鱼儿这也太俊了,俺决定咧!俺要提亲,娶她当俺老婆!俺爹说了,看中的鱼就得赶紧撒网,不然就游走咧!”
象是见到什么稀世珍宝,
赵小勇眼睛瞪得溜圆,
根本没留意身旁之人的神情反应。
或者说他眼里,此刻只有那个挥斥方遒、教训顽童的邻家少女,根本容不下它物。
少年人那点懵懂的情愫,混合着对力量和气魄的本能崇拜,在他简单直接的世界观里,瞬间升华成了“娶她”这个最强烈的念头。
而一旁的林浪,却只是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直,沉默地凝视着陈小鱼。
他没有咋咋呼呼,但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同样炽热、却更为深沉的情愫。
林浪早已不是第一次这样远远看着。
在他眼里,陈小鱼就象金沙岛附近海域里最灵动的那尾银鳞鱼。她总是带着一种近乎耀眼的活力,穿梭在渔村的小径、奔跑在金色的沙滩、攀爬在嶙峋的礁石间。
她身上有种渔村长大的姑娘们少有的、未被海风和烈日完全磨砺掉的明媚和跳脱。如同海上初升的太阳,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汲取那份温暖的光亮。
更让林浪心头悸动的,
是她每次见到自己,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和那一声带着点俏皮、又无比自然的呼唤。
“浪浪哥!”
这称呼独一无二,只属于他。
其他孩子要么叫他“林浪”,要么规规矩矩叫一声“林大哥”,只有陈小鱼,会拖着一点小小的尾音,叫他“浪浪哥”。
他见过陈小鱼练功时挥汗如雨,见过她教训村童时那份小大人似的威严,也见过她和小春儿她们赶海时,象个普通渔家女孩一样在沙滩上追逐嬉闹。
这些截然不同的侧面,像无数片耀眼的鱼鳞,共同构成了那个在他心中独一无二、鲜活无比的陈小鱼。
他无数次想开口,想告诉她些什么。
也许是分享今天出海看到的奇景,也许是教她辨识某种稀有海贝,也许只是单纯地想听她多叫几声“浪浪哥”。
可话到嘴边,却总也开不了口。
他是船老大的儿子,是村里公认可靠的俊后生,他其实也知道,有很多女孩倾慕自己。
他更熟悉这片海域的每一道洋流、甚至能预判天气的细微变化,驾船撒网的本事连父亲都点头认可。
可这些引以为傲的资本,在陈小鱼“我要练武”的话语、以及那直指苍穹的目光前,总让他觉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她谈论的是招式、是劲力、是那些玄而又玄的“境界”,而自己熟悉的,是渔汛、是帆索、是修补渔网的技巧。
他们象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却呼吸着不同空气的人。
此刻,
听着赵小勇那直白到近乎莽撞的宣言,林浪的心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那份他小心翼翼珍藏、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愫,被同伴如此轻易地、甚至带着点志在必得地喊了出来,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
赵小勇只看到了小鱼儿表面的“俊”和“厉害”,却根本不懂她深藏在骨子里的那份“野和高远”。
可他林浪懂!
“噗”
李长生不知两个渔家少年郎,在这短短片刻的功夫,到底走过了怎样的心路,
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赶紧借着捋胡须的动作掩饰过去,斗笠下的眼角却弯了起来。
娶陈小鱼当老婆?
这少年郎,倒是率真得可爱。
李长生活了嗯,两辈子。打了一辈子渔,见识过海上的狂风巨浪,也历经过冷暖百态,自诩心境早已稳如寒潭、波澜不惊。
可眼前这半大少年如此直白、理直气壮的宣言,以及另一个少年沉默、却沉甸到几乎要溢出来的那份深情,还是让他瞬间破了功,心底涌起那么一丝久违的、看热闹的意趣。
他目光扫过两人。
赵小勇那副“俺宣布俺要娶她”的架势,活脱脱就是岛上少年人,看中了就喊出来的直率性子,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热血劲儿。像初生牛犊,莽撞却生机勃勃。
而林浪
这小子他是知道的,林家的独苗,家境好,人稳重,本事也不差,是村里公认的好后生。
可这少年郎的心思,可比赵小勇那咋咋呼呼的宣告要沉得多,也真得多。
他这份喜欢,恐怕早已在心里蕴酿了许久,如同陈年的海盐,带着时间的咸涩,只是碍于性子或者别的什么,未曾宣之于口。
此刻被赵小勇的宣言一激,
那份情意便再也藏不住了。
在这群岛之间,甚至是整个海疆讨生活的人眼中,情爱婚嫁之事,向来如此。
海风粗粝,吹得人心也少了那些弯弯绕绕的扭捏。喜欢便是喜欢,中意便是中意。
如同看中海里的哪条鱼儿,便撒网去捞一样直接。
少年人血气方刚,情窦初开,见到心仪的姑娘,便敢这般大声宣告,在这海岛上,是再寻常不过的风景。
渔家汉子求亲,往往也是提着公认最好的渔获,直接上门,嗓门洪亮地吼一嗓子“我看上你家闺女了”,成不成另说,反正气势得足。
爽利得很。
李长生自己年轻时咳咳,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了,但似乎也曾这般莽撞过?
他打了一辈子渔,不是什么隐士高人,骨子里也是半个粗粝的渔夫。
看着这两个少年,倒象是看到了当年岛上那些为了心仪姑娘,敢跟风浪搏命、只为多打几尾好鱼当聘礼的愣头青后生。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二人。
看着赵小勇眼中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赤诚和向往,看着林浪沉默下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心中竟没来由生出一丝丝羡慕。
呵呵,少年不识愁滋味,这份纯粹的勇气和憧憬,就是生命最初、也最动人的火焰。
而陈小鱼
李长生可太清楚这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