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来得又急又骤,陈大志几人搀着李长生,一路往村里赶。
好在码头距离渔村不远,沿途又有棕榈稍作遮挡,这才没被淋了个通透。
村中不少屋舍亮着火光、零星摇曳。
将李长生送进屋,见其身体并无大碍,众人便各回各家、散了伙。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般恶劣天气,再不归家,家中女眷难免担忧。
“老李好生歇息,一切等明日再说,我这就先回去了,有需要你就喊一嗓子。”
“李爷爷,二妮明天再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很多很多参鱼,给你补补身子!”
“咳咳!去吧去吧。”
陈大志又叮嘱几句,便带着儿媳王氏和小孙女陈小鱼匆匆离去。
屋门合拢,轰鸣的雨幕被隔绝在外。
屋内,木桌上仅馀一盏幽幽烛火。
待脚步渐远,李长生脸上的所有疲惫、悲泯、虚弱如潮水般褪去。
他静静望着那簇跃动的火苗,眼神逐渐深邃,直至再无一丝波澜。
——
李大山披头散发,活象头溺亡的水鬼。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回到半这山腰的,他只记得风很大、雨很凉。
金沙岛人口不少。
山脚周边,是那些终日打渔、与鱼腥为伍的穷苦渔民扎堆的破落小渔村。
而山顶,则矗立着青石铺路、屋舍俨然的小镇,那是岛上有头有脸人物才能居住的地方。
他李大山靠着放印子钱、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起家的下九流,自然没那资格。
不过,他李家也算小有“家业”。
这些年靠着盘剥乡里,攒了不少钱,虽住不进山顶小镇,却也不屑与那些浑身鱼腥、操持贱业的泥腿子为伍。
于是,他便在这通往小镇的半山腰上,寻了块好地,盖起了一座远比渔村窝棚草屋高大、宽敞、气派的木屋。
日子过得不知比他人舒坦多少。
住在这里,既能俯视山下渔村的卑微,又能仰望山顶小镇的繁华。
仿佛自己就踩在了这岛上的中间位置,不上不下,却也自得其乐。
这种创建在他人痛苦上的“舒心”,曾令他欲罢不能、无比餍足。
直到今夜。
他比陈大志等人多走了些山路、多淋了些冰冷的雨水。
从发梢到脚底,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沾着雨水,冰凉刺骨。
此刻,他站在高大木门前,
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浑浊的水渍。
眼前这座曾让他引以为傲的木屋,此刻竟是死寂一片的黢黑,没有熟悉的灯火,没有家人的等侯。
白日里看着气派宽敞的屋宇,在狂风骤雨的夜幕下,轮廓扭曲。那深邃的门洞,看起来仿佛成了一座择人而噬的海眼旋涡。
“——嘎吱!”
他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屋内空空荡荡,死寂一片,再不见他引以为傲的阿虎和阿牛。
“铮!”
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崩断。
巨大的悲痛似山呼海啸般袭来,李大山再也抑制不住,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头开始嚎啕痛哭。
“我的儿——啊!!”
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海上不比陆地,死了就是葬身鱼腹。
哪里有什么尸骨可寻?
即便正常老死,按照岛上习俗,也是水葬居多。
岛民靠海吃海,死后自当魂归大海。
海中尸骨难寻,更何况是迷魂湾那种鬼地方,本就邪乎得紧。
但凡进了雾,就没见人能回来!
可他们事先早就约好,绝不进雾。
只以鬼纹鱼为由,将那李老头儿诱骗至迷魂湾附近,待从其口中撬出鬼礁之事始末,便寻个机会随意料理。
一切都该天衣无缝!
可最后为何会是这种结果?
阿牛呆傻也就算了,阿虎心眼子可是比他这个当爹的还多,难道也会失手?
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东西,难不成还能斗得过两个年富力强的青壮?
难道他那日真夺了鬼礁的宝贝?亦或者,本身就是个积年老鬼?
平日里那副乐呵呵的和蔼模样,都不过是伪装的表象?
果真如此,那也太可怕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性,才能逢人先低头,数十年如一日地隐忍至今?
自己和阿虎,竟然在谋算这种东西?
一股彻骨寒意猛地从尾椎窜上天灵盖,低声呜咽的李大山忽然打了个寒战。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疯狂摇头,认定是自己想多了,他不相信有人能伪装到如此程度。
就算有,又怎么可能恰巧被自己撞上?
世上哪里有这般多的巧合?
况且此前在码头,那李老头儿不知发什么疯,还在巡海卫面前,替自己求了情!
他就是活得太久,老糊涂而已!
“可笑!以为假惺惺求个情,老子就会放过你!?老子定要你给阿虎阿牛陪葬!”
李大山声嘶力竭地嘶吼起来。
他可不是李老头儿那种傻子,以为凡事忍让就能善了,这可是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路过的狗都要挨他两巴掌,这种事血海深仇,只能血债血偿!
求情!求情?
李大山神思癫狂,却忽然怔住。
对!求情!这就是破绽!
在那繁杂错乱的思绪中,他好象一下子抓到了什么重点,喃喃自语:
“那老鬼越是作恶,就越是需要一副良善的表皮拿来遮掩,如此才好不叫人起疑!”
“对对对!就是这样!想不到吧老鬼,你处心积虑做此伪装,到头来还是被我看穿!”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越想越心惊。
就象是坠入一条冰冷刺骨、通向真相的无底深渊,根本无法停止思考。
“那他又为什么替我求情?”
“得罪巡海卫、谎报军情,按大虞律,轻则发配矿岛、重则水牢溺毙!”
既然自己招惹了那老鬼,那他定然也不会放过自己。
如今得知自己开罪巡海卫,有可能被拘禁关押,那老鬼不便动手!
那老鬼他、他想亲手杀我?
——轰隆!!
一道惊雷撕裂雨幕,将整座海岛映照得惨白一片,刺目电光瞬间灌满木屋。
直到看见地上那片扭曲、拉长的人形阴影,李大山才恍然惊觉自己并未关门。
他跟跄起身,想要爬起。
得快些闭紧门窗,再换身干净衣裳。
绝不可在如今这个关头感染风寒,以免干扰自己后续的报仇!
现在他将一切都想了个明白。
那老鬼害他痛失双子,纵使将之千刀万剐,也难泄心头之恨!
可对方心机深沉,自己又无论如何不是对手,得另寻支持。
“李大彪!”
对了!去找自己胞弟!
听说那家伙近日在海帮混得不错,连花船都是时常出入,想必一定能帮上忙!
就算李大彪不念旧情,可对那祖上采水传下来的舆图,却早已觊觎许久。
绝不可能眼睁睁让他人夺了去!
那老鬼害死阿虎阿牛,舆图定然被其夺走,只要告知李大彪,老鬼必死无疑!
即便自己不说,等阿虎阿牛死讯传开,李大彪也必然起疑。
自己、自己只是在加快这个过程。
“你很聪明。”
一道嘶哑、平静,却略显冰冷的嗓音突兀响起,毫无征兆钻入李大山脑海。
他悚然一惊,艰难地回过头。
重重雨幕中,一个身披破旧蓑衣、头戴宽大斗笠的佝偻黑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堵在了门口。
李大山未及反应,那人便已抓准时机,踩着泥浆疾冲而至!一身怪力非比寻常,翻手锁死他的脖颈,将他死死箍住!
下一瞬,沾着雨水的冰冷尖刀划破血肉,毫无滞涩地递进胸口,捅入心脏。
噗!噗!噗!
一下、两下、三下
腥血黏腻滚烫,顺着缝隙渗入地板。
片刻过后,那人抽出石刀,并指探了探鼻息,确认李大山已然气息断绝。
他快速起身,在屋内来回翻找数遍,最后裹着些许碎银,匆匆消失在雨幕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