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牙礁,呼啸的海风卷着咸腥浪涛,狠狠抽打嶙峋峭壁之上,炸开滚滚白沫。
崖顶灌木簌簌抖动,忽而猛地向两侧分开,从中钻出两条青壮。
却是那李家两兄弟。
崖顶老林子人迹罕至、荆棘丛生,二人一路走来,可谓披荆斩棘,身上多有挂彩。
此刻终于待钻出密林,连忙寻了块探出悬崖的巨岩落脚,视野壑然开朗。
李牛抹了把脸,茫然四顾、瓮声道:“这不是鬼牙礁吗?大哥,咱爹那宝贝舆图,该不会是糊弄人的吧?”
“放屁!”
李虎眉头拧成疙瘩,低声呵斥:“咱爹祖上载下来的命根子,要是有假,能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
“你忘了咱祖上是干什么的了?”
他顾自展开手中舆图,仔细对照地形,几息之后,眼中精光暴涨、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李牛不明所以:“干、干啥的?”
李虎头也不抬,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与鄙夷:“采水人!专门从龙王爷嘴里抠食儿的!要是没双能在浑水里鉴宝的招子、没点压箱底的能耐,能吃这碗饭?”
“采水人?”
李牛听得更迷糊了,他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说自家有这来头,他又问:“那、那为啥咱爹不干了?”
“说你蠢还真蠢!”
“附近地皮早被来回刮了上百遍,有好东西还轮得到你?探海寻宝,寻个蛋!”
自己这个弟弟当真蠢笨至极,李虎脸上明显有些不耐,他烦躁地挥手:“闭嘴,别打岔!影响老子辨方位!”
李牛悻悻、不敢多言。
他挪到悬崖边,壮着胆子向下张望。
大哥说得那般笃定、信誓旦旦,说不得这鬼牙礁,今后就是他兄弟俩的发家之地!
藏着宝贝哩!
“恩?”
一阵海风扑面,他忽然竖起耳朵。
好似峭壁悬崖之下,隐隐有笑声传来!俯下身,再细听,确实没听错!
“大哥!下面有人!”
“人?!”李虎闻言一惊,连忙收起舆图、两步踏至崖边,却见一艘老旧篷船随波逐流、渐行渐远。
就在那海风呼啸、浪涛轰鸣的间隙,一阵极其刺耳的笑声,断断续续、随风飘来。
李虎登时惊怒交加!
他在笑什么,难不成发现了什么秘宝,将自己给提前截了胡?可不应该啊!
嗡——!
李虎顿时只觉一股热流直冲顶门。
他额头青筋鼓胀,燥郁之气裹着无名之火,在胸口横冲直撞,无处发泄。
异宝被截、前途断绝的可能性,已然化作无边怒火,将他的理智焚毁殆尽,他此刻只想将那人碎尸万段、沉海喂鱼!
这里怎么会有人?!
李牛再怎么迟钝,当下也急了。
要是祖传的宝贝被人拿走,他兄弟俩还怎么发家?爹不得把他打死?
谁知但还没等开口,整个人就被一只大手粗暴拎起,糊了满脸唾沫星子。
李虎揪着弟弟的脖领子,眼神似欲择人而噬,狰狞怒吼道:“看清那是谁了吗?!”
李牛嘴唇哆嗦:“我、我哪儿知道?”
他是真冤枉啊!
早知道就不提这茬了!
“恩?!”
李虎眼神越发凌厉。
“对!”慌乱中、两道人影在眼前快速重合,李牛就象抓住了救命稻草。
“蓑衣斗笠、老旧篷船,不是李老头儿是谁?对对!就是他!”
——
李长生取了灵植,又在白鲛辅助下打渔收网,这才顾自朝岸边而去。
寻常渔夫出海,少则半日,多则一天,李长生不过一个时辰。
“哟李老头儿?”
“这日头还没落山,就收了工,看来收获不错啊?可有什么窍门?”
刚到码头鱼栏,迎面就瞧见白管事背靠躺椅、正笑眯眯瞧着自己。
李长生佝着腰、躬身陪笑:“托白爷的福,老天爷赏脸,这才侥幸打到条海鲈。”
海鲈?就凭李老头儿?
周围的渔夫纷纷望来。
就见老翁打开鱼篓,果真拎出一条背生斑点、通体银白的漂亮鲈鱼,用草叶系了个弓鱼术,尚且鲜活。
乖乖,李老头儿这运气,未免太好了些吧?这一条可值不少钱哩!
怎么连个糟老头子都能打到鲈鱼,自己却尽是些臭鱼烂虾?
顿时不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甚至不少人当即打听起渔场方位,准备明天自己也去瞧瞧,李长生也不吝啬,全然实话实说。
“海鲈?”白渠眯眼一瞧,随即笑道:“瞧着个头还不小,怎么着也得二三十两,九十文卖不卖?”
“就依白爷所言。”
立时就有伙计递来一小串铜板。
李长生顺手接过,又从兜里数出三十枚滑腻腻的大钱,双手奉上:“这月的例钱,白爷过目。”
“得嘞,你还能框我不成?”白渠一挥蒲扇将大钱扫进桶里,摆摆手:“要是人人都象你这般爽利,白爷我也能少操份心!”
“诶对了,二娘那边刚进了批新货,外边来的,有空记得去尝尝!”
“是是是”
——
渔栏边上,便是一家脚店,供给茶水吃食,艄工渔夫常来此歇脚。
李长生独坐角落,往嘴里丢了颗花生,又饮下半碗茶水,细细咀嚼起来。
除开花生,面前还摆了几碟小菜。
茴香豆、炸鱼干、厚切五花、小半盏白切鸡,甚至还有一壶浊酒,拢共七十文。
岛上本不该有这些吃食。
只是距此二十海里,有座登州海市,传闻此处雄奇壮阔、极尽繁华,好似海上天都、云海仙城。
月初月中商船往来、倾销贸易,总能给周边海域带去些稀罕货。
李长生两世为人,不好酒肉。
但不得不来。
这脚店背后的东家,便是金鲛帮,白渠既是渔栏管事、也是这脚店话事人。
出海打了好鱼,渔栏先压价收购、抽取摊费船租,克扣一两成。
落到手里的八成,还需来此消费一番,花去四五成,让其回流到渔栏手里。
这最后剩下的四成里,还要除去各种孝敬、例钱、税钱、舶船费,再去三层。
实际落到渔民手里的,还不足两成。
层层盘剥压榨,渔民在海上忙活一天,基本相当于白干,留不下几个钱。
无怪李长生打了一辈子鱼,竟只存下区区六七十两,谋划白鲛耗去大半,已然有些捉襟见肘。
“老李吃独食?”
一条黝黑汉子踏过门坎、见到角落的李长生,忙跛着脚挤了过来。
“恩?”陈大志盯着老友,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再定睛细看,更觉白日见鬼:“嘿老李,我怎么觉着,你面色红润了不少?这是吃的什么肉,我也尝尝!”
也不问李长生同不同意,陈大志捻起几片肥肉、混着茶水就往嘴里送。
附近歇脚的艄工们侧目、纷纷鄙夷:“什么肉?还能是神仙肉不成?你是真不要脸,分明就是想蹭吃蹭喝!”
“我看老李头儿,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嘿嘿什么好事儿,让我也沾沾喜气儿!”
“哪里有什么喜事,回光返照罢了。”
“嘿可不敢这么说,象你老李头儿这样的好人可不多见,得长命百岁哩!”
——
有陈大志打样,歇脚的艄工们也纷纷讨了句吉利话,沾起喜气来了。
李长生呵呵一笑,全不在意,任由这些人随意取食,分了个干净。
待蹭完吃喝,一群人也便散了伙。
可让李长生困惑的是,从始至终,山海眷顾度都未曾增加半点,这倒是有些意外。
“万物有灵、饲灵以结善缘”
个中关键,也便在一个“灵”字。
这些艄工渔夫,包括跛脚的陈大志,早已被这世俗的染缸浸透,失其本真、浊而不清,失了那份纯粹的“先天灵性”。
极有可能与此有关。
不过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长生这样想着,刚出脚店,便觉额前一凉。仰起头,见云层堆栈、天际泼墨、天地晦暗难明,原是要落雨了。
“落雨好啊,能蓄些清水,可我这老寒腿它遭不住、又得歇渔!这可如何是好!”
陈大志望了眼天色,愁上心头。
本就打不着鱼,贼老天还不消停,朝廷也是事儿不管、税照收,不给人留一点活路!
“嘶——”他忽然盯着李长生,上下打量:“我说老李,你这分明比我还老,腿脚咋还能这么利索?越活越回去了!”
“仙丹妙药、返老还童。”
李长生实话实说,倒也是诚恳。
强身天赋加持,他自觉体魄年轻二十岁不止,堪比青壮。而今又服食一株灵植,通血化瘀、养筋壮骨、通体舒坦。
即便不通拳脚,如陈大志这般面黄肌瘦、骨松腿软的渔夫,他光靠蛮力就能镇压。
“这世上哪里有神仙?”
陈大志显然不信,只当在拿他寻开心。
李长生却是笑而不语,人就是这样,你越是说得煞有介事,他越不信,遮遮掩掩、反倒是心里有鬼。
“不过老李,今天对不住啊!”
“让你当了回冤大头、好东西凭白便宜他人,下回我请!”
六七十文的酒菜,李长生没吃几口,全让那帮孙子抢了去,陈大志自觉心中愧疚。
李长生佝着身子,摆摆手:“不碍事,大伙儿都不容易,理应互相帮衬。”
上梁不正下梁歪,渔栏脚店沆瀣一气,哪里有什么好东西?缺斤短两都算好的。
“你就是太善,人善被人欺!”
陈大志竟有些恨铁不成钢。
天公震怒、这秋雨来得又急又骤,李长生半张老脸都笼在斗笠下,幽幽一叹。
善?善才好啊。
善才不会为恶、善才不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