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凉意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蛇族领地上。天色只是微明,远山的轮廓还模糊着,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泥土和草叶气息。
墨青站在石屋旁那片被指定的荒地上,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寸土地。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与他此刻略显卑微的侍男身份有些格格不入。阳坡光照足,背阴处湿润,哪里的土质更疏松,哪里的碎石多了些……几乎是在林娆下令的瞬间,他脑中已经飞快地勾勒出一张清晰的药圃规划图。几种常用的止血、化瘀、固本的草药名字和习性自动浮现,甚至连它们日后生长的样子,似乎都已在他眼前郁郁葱葱。
林娆就站在几步开外,神情慵懒,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今天要打扫庭院。她纤细的手指随意一指那片杂草丛生的地方,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这块地,清出来,种药。”
她的视线先是落在墨青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墨青,你懂药性,你牵头。”然后,目光转向旁边因为起得太早还有些懵懂、但努力摆出认真姿态的墨丘,“墨丘,你给他打下手。”
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直接下达的命令。她甚至没有问他们会不会,想不想。说完核心指令,她才补充了执行细节,仿佛只是忽然想起:“需要什么种子或者苗,列个单子,交给玄兵卫去领。”对她而言,获取这些资源似乎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墨青沉默地点了下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习惯了用行动代替言语。目光在四周搜寻片刻,他弯腰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薄石片,走到一处泥土略显湿润的地方,蹲下身,开始快速而精准地刻划起来。石片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几种最常用、也最容易成活的基础药材名字——止血草、生肌藤、固元根——很快便清晰地显现出来。他没有列那些珍稀难求的品种,初期阶段,稳妥和成活率远比追求稀有更重要。刻完,他也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用指尖捻起一小撮泥土,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又搓了搓,判断着具体的肥力和湿度,心里微调着后续的种植方案。
旁边的墨丘,听到指令后像是被上了发条。他用力一点头,大声应了句:“是!大人!”仿佛声音越大越能表示决心。他立刻挽起袖子,朝自己蒲扇般的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摩拳擦掌,然后紧紧握住那把看起来就十分沉重的锄头,低吼一声,铆足了全身的力气,像劈柴一样猛地朝地里刨去!
“嘿!”
这一下真是势大力沉,锄头深深嵌入泥土,溅起一大片黑褐色的泥块和草根,有几块甚至飞溅到了墨青的裤腿上。
墨青正专注地感受着指尖泥土的细腻程度,察觉到裤腿上的微沉和湿意,他动作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依旧没有抬头,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轻点。这不是劈柴。”
墨丘那一下猛力差点让自己闪了腰,听到墨青冷冰冰的声音,气势顿时一萎,赶紧收了劲,讪讪地“哦”了一声。他试图放轻力道,但那沉重的锄头在他手里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变得格外不听话。动作瞬间笨拙僵硬起来,一下轻一下重,反而比用蛮力时更费劲,也更显得滑稽。没几下,他就累得满头大汗,额头上青筋都微微鼓起,脸颊也涨得通红,呼吸变得粗重。但他眼神里的认真劲儿却没减分毫,紧紧盯着地面,嘴唇抿得死死的,仿佛在跟地里看不见的敌人较劲,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子倔强的憨直。
墨青没再理会他,也没有出声训斥。他刻完单子,站起身,默默走到堆放工具的地方,挑选了一把更趁手的药锄。然后,他走到墨丘旁边的一块空地,什么也没说,直接动手示范起来。
如何用巧劲翻开表层土,如何抖落草根又不破坏土壤结构,如何根据待会儿要播种的药材根系特性来决定挖坑的深浅和间距,又如何分出规整笔直、利于排水和照料的垄沟……他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常年与泥土药草打交道所形成的独特韵律感,举重若轻,流畅自然。那不仅仅是劳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技艺展示。
墨丘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瞪得溜圆,连喘气都忘了。他看看自己刨出的那个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坑,又看看墨青手下那整齐划一、仿佛用尺子量过般的成果,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然后他不再盲目使劲,开始试着模仿墨青的动作,虽然依旧显得迟钝,甚至有些手忙脚乱,但学得极其认真,每一个细节都努力去复制。他脑子或许转得不够快,但胜在肯学肯干。慢慢地,在一次次失败和调整中,他竟然也摸到了一点门道,动作虽然依旧远远比不上墨青那般举重若轻、富有美感,但至少不像最开始那样纯粹是破坏性的瞎搞了。汗水顺着他通红的脸颊滑落,滴进泥土里,他也顾不上擦。
两人就这么,一个沉默而精准地引导示范,一个吭哧吭哧地埋头苦学模仿,形成了一种古怪却异常高效的配合模式。在这片原本寂静的角落里,只剩下锄头接触泥土的闷响、墨丘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泥土与青草被翻起时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原本乱七八糟、杂草丛生的荒地,在这奇特的配合下,竟然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渐渐显露出药圃应有的规整雏形。
不远处,院子的另一角,墨石一直沉默地劈着柴。锋利的斧刃划破空气,带着沉闷的风声,然后精准地落在木柴上,发出规律而有力的“咄咄”声,每一次劈砍都干脆利落,木柴应声裂成均匀的两半。他赤裸的上身沁出细密的汗珠,肌肉随着动作绷紧又舒展。他偶尔会抬起眼,汗湿的额发下,目光锐利地朝药圃那边扫过一眼。视线在墨青那专注冷静、不受外界干扰的侧脸上短暂停顿,又掠过墨丘那笨拙却异常努力、几乎有些拼命的背影,金棕色的瞳孔里看不出什么情绪。然后他便收回目光,再次举起斧头,继续专注于自己手下的工作,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努力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劈着自己的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廊下,林娆不知什么时候搬了把椅子坐下,手里拿了本这个世界的杂记,看似随意地翻看着。她的目光偶尔会从泛黄的书页上抬起,漫不经心地掠过那一片渐渐变得不同的土地。
她看到墨青如何像对待珍宝一样,精准地将一粒粒细小的种子埋进土里,深浅、间距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看到他偶尔会因为墨丘一个接近标准的动作而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她也看到墨丘如何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湿润的泥土覆盖上去,动作轻柔得仿佛在照顾什么易碎的宝贝,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地粘在通红的颊边和额头上,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又异常专注。
她的嘴角,在那瞬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稍纵即逝,没有任何人察觉。随即,她又低下头,纤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目光重新落回文字上,仿佛刚才那一切都不如书中的世界有趣。
太阳渐渐升高,温度也升了上来,驱散了清晨的凉意。当快到正午时分,那一小片荒地已经彻底改头换面。整齐的垄沟如同列队的士兵,新翻的土壤黝黑湿润,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散发着一种孕育着勃勃生机的、好闻的气息。虽然还没有一抹绿色,但希望似乎已经种下。
墨青站直身体,轻轻吁出一口气,用手背擦了下额角细微的汗珠。他看着眼前初具规模、远超预期的成果,眼神依旧专注平静,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疲惫。只是,那一直下意识微微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那么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