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温和熟稔的模样,仿佛这层血缘关系从未隔断过
可分明是早就断了的。
当年她母亲执意下嫁给她父亲时,与国公府闹得几乎恩断义绝,直至病逝,也未曾再回过国公府一步。
而国公府这么多年来也对她不闻不问,是以这声突如其来的“阿兄”,落在宋柠耳中,并无半分温暖,只象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早已结痂的旧伤上,不深,却鲜明地疼。
他是太子伴读,东宫近臣。
此时相见,除了替太子探查她是否与谢琰有关联之外,她想不到别的缘由。
于是,垂眸,屈膝还了一礼,客气又疏离:“见过世子殿下。”
孟知衡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微微一叹。
他其实是见过宋柠的。
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不过就是个奶娃娃。
彼时,父亲牵着他站在街边的茶馆二楼,指着从宋家马车下来的母女二人,告诉他,那是他的姑母和妹妹。
他记得那日,宋柠被姑母抱着,仰头朝他看来时,笑得无比甜美,就如同年画上的娃娃一般。
那时,他以为他们会一起长大。
怎知再见,已是十馀年后,姑母早已离世,而她满身是伤,脸上也不见半点笑容,也不知究竟受了多少磋磨。
思及此,他心中难免多了几分感伤,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她身上那套粗糙的灰色棉衣,想到那件后背沾着血的裙子,还有宋家马车里的血腥气,孟知衡的眉心不自觉地凝了凝。
再开口,语气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这些年,你在宋家……过得可还顺心?”
宋柠不由得一怔。
她没想到孟知衡竟会突然问起宋家来。
她还以为,他要问她来法华寺究竟是做什么,有没有遇到其他人,为何会突然昏厥之类的问题。
唯独没想到,他会问她,这些年是否过得顺心。
心口象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淡淡的酸软,却又迅速被她压了下去。
她抬眸,极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睫,声音轻轻的,却分明带着抗拒,“多谢世子关心,小女在宋家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
孟知衡眼底暗了暗。
他问过替她换药的妇人,她背上新伤叠着旧伤,何来安好一说?
可他明白她为何撒谎。
比起宋家,他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兄,还有那座十馀年无声无息的国公府,又何尝值得信任?
默然片刻,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才再度开口,声音沉了些,却字字清淅:“你我终究血脉相连。往后若遇难处,不妨遣人送信至国公府。阿兄……自会为你做主。”
宋柠心尖蓦地一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要以为,她有亲人,有依仗了。
可这样奢侈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会有呢?
就连周砚到最后都恨不得她去死。
思绪突然飘远,又被她生生拉扯回来。
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分涟漪:“有劳世子挂心。家中诸事皆安,并无难处。”
一字一句,都在划清界限。
孟知衡凝视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罩子,柔软,清冷,难以触碰。
他看得见她脸色残留的苍白,看得见她躬敬姿态下紧绷的肩线,甚至能想象得到那粗糙布料下的伤口会是何等狰狞恐怖。
却唯独,触不到她的内心。
他知晓国公府与她疏远多年是事实,此刻他再多关切之言,落在她耳中,恐怕也难免有探寻虚实的嫌疑。
他终究没再勉强,只淡淡笑了笑,温润依旧,却染上些许寥落:“如此便好。”
顿了顿,他目光掠过窗外渐暗的天色,语气恢复平常:“天色渐晚,我差人备了车,送你回府吧。这瓶活血散瘀的膏药,是宫中御医所配,药性温和,你或许能用得上。”
说话间,他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玉瓶,伸手递来。
宋柠并不想接。
十多年来的不闻不问,让眼下的关切显得极其卑鄙可笑。
可看着孟知衡那双温雅却疏淡的眉眼,也不知为何,宋柠说不出狠硬的话来。
于是,伸手接过,敛衽一礼,“多谢世子。宋柠告退。”
孟知衡立在门边,目送那道单薄的身影穿过庭院,渐渐融入廊角昏暗的暮色里,唇边那抹习惯性的笑意终于彻底消散,眼底只馀一片复杂的沉寂。
一炷香之后,宋柠换上了已经洗净晾干的衣裙,方才坐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
比起宋家那辆朴实狭小的马车,这辆显然要宽敞舒适许多。
但最显眼的,还是那两片柔软厚实的垫子,车夫方才说,是孟知衡特意命他准备,好让宋柠承托后背伤处用的。
说实话,宋柠不知道孟知衡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若为试探,为何只字不提太子与谢琰?
若真关心……
罢了,怎么可能是真的关心。
宋柠暗暗嗤笑一声,从袖袋中拿出那两个药瓶。
一瓶素白粗瓷,一瓶温润白玉。
白玉瓶剔透生光,一看便知珍贵无比。
可对于宋柠而言,那瓶素白粗瓷或许更安全。
因为她至少知道,谢琰赠药,是为了与她两不相欠。
可孟知衡……
她是真的不知道,他究竟要什么。
长叹了一口气,宋柠还是决定将那白玉药瓶留在了马车里。
有些温暖,既然从未拥有过,不如就让它永远缺席。
一个时辰后,宋柠终于回到了宋家。
可前脚刚踏进府门,后脚便有仆妇垂首来传:“二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
她神色未变,只轻轻颔首,随人穿过熟悉的回廊。
书房内,宋振林端坐案后,面色沉肃,手边一盏茶正袅袅散着白气。
“父亲。”宋柠敛衽行礼。
宋振林阴沉的目光在她脸上审视片刻,方才沉沉开口:“一大早就去周家,动静倒是不小。”
“女儿知错。”宋柠垂眸,声音轻柔,“只是今日周夫人寻来,女儿实在……”
“周家的事,自有周家人管。”宋振林打断她,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尚未过门,如此奔走,落人话柄。”
宋柠静默一瞬,抬起眼来,语气格外平静,“父亲,女儿想与周家解除婚约。”
闻言,宋振林脸色一沉,“怎么?是周家那老匹夫说了什么?”
他自知自己官职地位都配不上周家,想来定是那周家人在宋柠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才让她起了退婚的心思。
却不想,宋柠缓缓摇头,“是女儿不想嫁给周砚了。”
话音未落,宋振林已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震得当啷作响:“放肆!婚姻大事,岂容你说退就退?周家乃清流门第,周砚亦是嫡子,何处配不上你?简直不识好歹!”
怒斥声在书房内回荡。
宋柠背上的伤处隐隐作痛,她却将腰脊挺得更直,面上仍是一片沉静。
待宋振林气息稍平,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方才,是国公府的马车送女儿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