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们正待集结,周遭全然陌生的景象让他们浑身一凛,寒意刺骨,反应过来:这是战场!
有过一次搏杀经历的士卒,此刻已能强压心头惊悸。未等罗仲夏号令,便如操演刻入骨髓般,疾步奔向各自战位。
反应最快的,当属那一百五十名北府军士。
北府军无愧天下劲旅之名。警锣撕裂夜空的刹那,他们已如铁壁般聚拢,肃杀无声,稳若磐石。
罗仲夏厉声断喝:“弓箭手!西北方向,八十步外,火箭……自由散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脚下不停,疾冲向北府军阵,口中命令如连珠炮发:“刀盾手!待命……举盾预备!”
“长枪手!就位……准备搏杀!”
“所有役夫!得妄动!”
话音未落,人已至北府军前。孙处抱拳,语速快而清淅:“罗从事,末将所部待命,随时可添加战阵,弩矢已备!”
罗仲夏却断然摇头:“孙校尉,无我军令,强弩队一矢不得发!”
迎着孙处愕然的目光,他压低嗓音:“尔等乃奇兵,不可轻示于人!”
孙处恍然:自睢阳启程,强弩兵便被拱卫中军,原来深意在此。他不再多言,领着弩兵静立阵后,坐看运粮队的表现。
此时,几点燃烧的流星已嘶鸣着划破浓墨般的夜空,狠狠钉在粮车阵外七十步的焦土上。
这盲目的攒射,只为撕开夜幕,揪出敌人的鬼影。
借着箭矢落地爆开的短暂火光,罗仲夏瞥见了那瞬间的混乱:鲜卑骑兵惊惶失措,人马纠缠,乱作一团。
这伙胡骑本是百战悍卒。纵是暗夜奔袭,只要目标在前,即便目不能视道,身侧难辨袍泽,亦能控缰如臂,维持着可怕的冲锋速度,直至撞入敌阵,血肉横飞!
然而,那黑暗中猝然绷紧的绊马索,彻底绞碎了奔雷般的蹄声!前排战马悲嘶着轰然倾复,后队收势不及,狠狠撞入前阵!霎时间,人仰马翻,筋骨断裂之声、战马哀鸣之音、士卒绝望的惨嚎,混成一片凄厉的地狱回响,在寒夜中久久不散……
罗仲夏眼中寒芒一闪,暴喝如雷:“再射!不准停!”
第二轮箭雨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再次泼洒而出……
有了前方火光的指引,箭矢的准头陡增。李庆,那猎户出身的弓队队正,指如疾风,弓弦连震,瞬息间又有三条胡骑性命被他冰冷的箭镞收割。
孙处按捺不住,急步抢前:“罗从事!敌阵已乱,何不趁势掩杀?”
七十步距离,在他眼中不过数息可至。一旦短兵相接,北府军足以让这些胡虏哭爹喊娘,胜负立判!
罗仲夏目光死死锁住火光摇曳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恐其有诈!况且,我这点家底,经不起硬耗!”言罢,他再次昂首,吼声穿透夜空:“射!给我继续射!”
他深知鲜卑精锐铁骑的恐怖。
那疾驰如风时泼洒出的死亡箭幕,绝非寻常牧人能企及。游牧民族骑射是天性,然差距至此,唯有一种解释:只有历经尸山血海的悍卒,方能如此行止如风,攻守有度……
他对麾下士卒有些信心,但绝不狂妄。仅凭半载操练,就想在修罗场上硬撼这等百战老卒?
纵使对方一时受挫,也难言胜算!
更令他心头疑云密布的是:区区几道绊马索,竟能造成这般惨象?
此物本意只在迟滞敌骑,为己方争取片刻喘息之机,而非制造如此悬殊的战果!
难道……此股胡骑,并非先前遭遇的那支精锐?寻常兵马,遭此突袭确会大乱。
但罗仲夏心中毫无冒险之念。他的使命是粮草!粮草安全送达,便是泼天大功!眼前之敌,若是虎贲精锐,必有后招;若是寻常杂兵,胜之亦无意义。
何须冒险?
“射!给老子射光箭囊!”罗仲夏第三次咆哮,杀意凛然。
与此同时,浓稠如墨的黑暗中,慕容凤牙关紧咬,那该死的绊马索!
他亲自探路都未察觉半分痕迹,天知道这些阴险的晋人何时布下的损招!
“狗日的晋猪!竟如此下作!”他几乎将牙咬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然则,真正的百战雄师,其可怕之处便在于此!
骤逢剧变,无需将令,士卒本能已做出最迅捷的反应!前锋失蹄的刹那,后方示警的号子便已响起,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冲锋洪流如同撞上无形堤坝,虽惊不乱,速度骤降,硬生生遏住了大规模践踏崩溃的惨剧。
只是慕容凤心沉谷底。
夜袭,败了!
前方还有多少索命绊索?晋人已金锣震天,严阵以待!
连慕容绍那等骁勇都未能得手,自己此刻又能如何?
他灵机一动,索性将错就错,就装作已彻底崩溃,溃不成军!诱敌出阵!只要那些晋兵敢踏出乌龟壳一步……哼!
然而,任凭阵前部下如何翻滚哀嚎,如何凄厉惨叫,对面那简陋的车阵后,回应他们的只有那单调、固执、令人绝望的弓弦嗡鸣!
区区百来张弓,在这无边暗夜里射出的箭矢稀疏零落,能有多大威胁?
可那些晋兵,竟似着了魔般,死守阵内,寸步不移!
慕容凤死死盯着那火光摇曳的车阵轮廓,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喉间发出一声如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他猛地一勒缰绳,从齿缝间狠狠挤出那个充满屈辱的字眼:“撤!”
命令如风掠过,黑暗中的鲜卑骑兵如同鬼魅般,瞬间融入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仲夏紧绷的肩背终于微微松弛,长长吐出一口带着寒霜的白气,心中暗骂:“好险!这群鲜卑狗,端是阴毒!”
身旁的孙处看得真切,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罗从事明察秋毫!方才若贸然出击……后果不堪设想!”
罗仲夏摆摆手,脸上并无得色,只有深深的疲惫与冷静:“非是妙算,职责所在罢了。粮草为重,馀者皆次。”
孙处肃然抱拳:“末将受教!”
罗仲夏环视疲惫的部属,声音沙哑却清淅:“都散了,抓紧歇息!明日……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