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刘牢之这等层级的将官,细枝末节确不会耗费心力去记。
可对于田洛而言,却是刻在脑海里的记忆。
刘牢之叫来了田洛。
田洛不假思索便道:“回将军、从事,那队羯人是翟斌麾下的孙都部。那日他们正在劫掠一座堡坞,手段之凶残,实属罕见。末将见状,气得只有一个念头,将那群畜生的脑袋都砍下来!只是,他们见我军杀来,根本不予交锋,直接吹哨而退。两条腿,实在追不上四条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遁走。”
他现在说起来,还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末将只在初次接触时截下了他们十馀人,其中还有三个活口。末将想知道究竟是谁的部下如此残忍。一番敲打,方才逼问出贼兵身份。”
罗仲夏问道:“那活口呢,可还活着?”
田洛摇头道:“末将将他们丢给堡坞百姓处置了,被愤怒的百姓活剐点了天灯。”
罗仲夏颔首道:“活该有此下场。”
田洛忍不住问道:“刘将军,罗从事,谢帅究竟在谋算什么?为何让我们按兵不动?那孙都部就在荥阳,离我们谯县不过百里之遥。下次战场若遇,定不叫他们再逃脱!”
刘牢之佯怒:“住口!你这是置疑谢帅的决策?”
田洛忙道:“属下不敢!只是……属下实在不明白。”
刘牢之道:“下去吧!谢帅的决策,无需你明白。”
他说完,还偷偷瞥了罗仲夏一眼。
田洛应诺离去。
罗仲夏微笑不语。演,给我接着演。
他哪里看不出来,后半段分明就是演给他看的。刘牢之确是当世名将,但明显长于战术而短于战略大局,并未看穿谢玄的用意。北府军此刻士气正旺,却被压在谯郡按兵不动,着实憋坏了一众将士。
罗仲夏却早已洞悉谢玄用心。
谢玄用的是阳谋,意在逼迫慕容垂做出决择。
慕容垂此刻声势正盛。这位威震天下的鲜卑名将,只是振臂一呼,便引得中原北地震动徨恐。尤其是鲜卑族人,更是不顾一切地争相投奔,使其势力在短时间内急剧膨胀,聚起十万雄兵。为安抚人心,他不久前更在荥阳自称燕王、大将军、大都督,大封群臣,虽称王却行皇帝之事。
然而,这亦导致了一个尴尬的局面……
慕容垂空有强兵,却无立锥之地?他称王的荥阳,实际还是故扶馀王馀蔚的地盘……
正是依靠翟斌、馀蔚二人的拥戴,慕容垂才得以立足。若此时刘牢之挥师北伐,必然与慕容垂正面交锋。
且不论刘牢之能否战胜这位横行天下五十年、未逢一败的鲜卑战神,即便胜了,等待他们的也必将是苻丕的军队。
不如按兵不动,坐观荥阳城中慕容垂的决择。
慕容垂不可能长久盘踞荥阳不走,也不可能先南下攻打谯郡的刘牢之以解除后顾之忧——刘牢之并非孤军,身后有谢玄坐镇彭城,更有晋朝源源不断的支持。
留给慕容垂的选择,只剩下挥师北上,进攻邺城这一条路……毕竟自当年慕容恪击败冉闵,攻取邺城之后,此地便成为鲜卑慕容氏的国都。夺取邺城,重光故燕,才最符合慕容垂的心意。
但如此一来,他等于将大后方拱手让给了晋室。若不能在短期内攻下邺城,他所占据的中原腹地,恐将被晋军一扫而空。
总之,眼下慕容垂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正是在火上烤。
罗仲夏拥有后世记忆,能开天眼纵观全局,故而能看穿慕容垂所陷的困境。但谢玄仅凭现有情报,便能精准抓住慕容垂的命脉,这份远见卓识,确实了不起。
罗仲夏心中也暗自叹服。
徜若晋室朝廷不作妖,以当前晋军所握的良机与力量,未必不能乘势夺回失去的半壁江山。
然而,要指望晋室不作妖……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罗仲夏对上刘牢之那求知若渴的眼神,淡然道:“此事……不好妄加揣测。”
他的态度很明确:不是不知,是不能说。
刘牢之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腹诽。
罗仲夏在谯县逗留了六日,比原定计划多出三日。期间,他领着刘牢之麾下的文士,不仅将积压的公务悉数解决,更指点他们不少处理政务的关窍。
荥阳,行宫。
慕容垂这个燕王当得有些寒酸。既无稳固的根基,也无象样的宫殿,甚至连国王的服饰排场也未及置办。
简简单单,一袭黑色常服穿在身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只是登高一呼,短短月馀时间,便聚起了十万大军。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大王!”封衡大步走入,行礼作揖。
慕容垂道:“免了虚礼,封司马直说事。”
封衡愁容满面道:“我们在许家、周家的内线……已经联系不上了。”
慕容垂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何人坏我好事?那刘牢之……断无此等本事!”
谢玄以战略阳谋算计慕容垂,慕容垂亦非等闲,立刻还以颜色。他抓住了刘牢之不擅政务、谯郡内政混乱、境内豪强恐慌的弱点,派人暗中连络豪强,诱其倒戈。
慕容垂很清楚,不能与刘牢之长久对峙相耗。但只要速战速决拿下刘牢之及其占据的谯郡,便能断谢玄一臂!届时他大可留下一部抵御谢玄,主力挥师北上,直取邺城。
眼看进展颇为顺利,却不料功亏一篑。
封衡道:“是一个叫罗仲夏的从事郎中,不知为何抵达了谯郡,开始着手整顿谯郡事务。他接手政务的当日,便召集了郡内所有豪强,安抚利诱,给予政策优待,迅速安定了人心。”
慕容垂轻念了一句:“罗仲夏……”
随即,他竟微微一笑:“看来,此番运气……不在孤这边呐!”
封衡问道:“大王,谯郡之事,是否还要继续?”
慕容垂摇头道:“不必了。他们当初愿意与我们暗通款曲,皆因惧怕刘牢之听信谗言,对他们进行清算。若非如此,他们决计不会与势弱的我们往来。如今既得保证,我们再难从中下手。”
他略一沉吟,又笑着赞道:“好一个谢玄,当真后生可畏!”
他不再迟疑,高声道:“来人!传令文武百官,即刻至行宫商议要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