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跪坐蒲团之上,口中低诵经文,为前线征战的谢玄祈求平安。
自寿阳归来,她便决意在江南第一寺——建初寺中斋戒礼佛,以践三月之诺。
淝水决战前夕,无人能料东晋竟获此大捷。纵使谢安奕棋赌墅,一派从容,也不过是强作镇定,否则何至于心神激荡,连木屐底齿都碰断了。
谢玄与其麾下北府军,更是抱定必死之心迎敌
谢道韫虽通晓武艺韬略,身为女子,此刻也只能归于佛前,虔诚祈祷平安。彼时她便立下誓言:若谢玄能渡此劫,必返寺还愿,斋戒修行。如今践诺而归,她便在这建初寺中静心礼佛。
走出禅院,已是黄昏。谢道韫向门外两位侍婢微微颔首,便向西院行去。
建初寺坐落秦淮河畔,乃江南佛寺之始。吴大帝赤乌十年,康僧会至建业弘法,感化孙权而敕建此寺。纵是孙皓毁佛之时,此寺亦得幸存,故号“天子寺”,实为江南百寺之首。
寺中香火鼎盛,前来礼佛的贵族士女多如过江之鲫。方丈特设东西两院,分隔男女居士。
“可是谢阿姊?”
忽闻身后呼唤,谢道韫回首,见一素衣女子亭亭而立,灵秀清雅,正是张彤云。
谢道韫面现喜色,上前执其手道:“小妹!许久未见了。你住何处?去你屋里,姊妹俩好好叙话。”
张彤云乃名士张玄之之妹。其兄张玄之与谢玄并称“南北二玄”,交谊深厚,谢道韫也因此与张彤云相识。早年谢道韫才名冠绝江南,无女子能及。待张彤云成年,其才情亦渐为世人所知,颇有与之瑜亮之势。二人虽年岁稍差,却因才情相契,性情相投,结为知交,姐妹相称。
谢道韫知张彤云尚在孝期,不便邀其前往自己居处,便随张彤云去她住处。两人久别重逢,相谈甚欢。
言谈间,张彤云忽显踌躇,期期艾艾,不复往日流利:“阿姊此去寿阳……可曾……可曾见过顾郎君?”
谢道韫恍然,记起张彤云与顾家二郎顾永之尚有婚约,颔首道:“见过了。”
“那他……他……”张彤云语声渐低,羞赦难言。
谢道韫会意:“可是想问他为人如何?”
张彤云双颊飞红,连连点头,娇颜如染胭脂。
谢道韫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在她看来,顾永之确非佳选。可此人终究是彤云的未婚夫婿……略一沉吟,她还是直言道:“文采不俗,清高孤傲。许是良人,确非良吏。”
这便是谢道韫的真性情,不屑虚与委蛇。
这份率真,大概率受其叔谢安影响。这位“风流宰相”性情通脱,常行人所不敢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穷书生与富家女,在门第森严的晋代,本是离经叛道。谢安却赞其真情,特上书请表祝英台墓为“义妇冢”。其嫂王夫人为护子,不顾礼法当众离席,谢安不以为忤,反赞其情辞慷慨,言应令朝臣共睹。其妻刘夫人屡屡戏谑于他,谢安亦不恼,反更添欣赏。
正是在这般家风熏陶下,谢道韫养成了与当时主流贵女迥异的性情,甚至有些离经叛道:身为续弦之妻,面对年长她近一轮的王凝之,成婚不久便敢返回娘家。
此等行止,在恪守礼法的张彤云眼中,实属惊人之举,是她想做而不敢做、不能做的。
张彤云对谢道韫,心底亦存着一份仰慕。
她隐约知晓谢道韫与王凝之琴瑟不调,对自身将临的婚姻亦怀徨恐,此番相见,终忍不住探问。闻得谢道韫评价,张彤云心中暗叹,转而问道:“阿姊寿阳之行,可有什么新奇见闻?”
谢道韫道:“新奇之事倒无,此行却令我眼界大开。方知你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受尽呵护,实如井底之蛙,全然不知民间疾苦。更不知这世上,竟有人能如此坦然面对困厄艰辛。”
张彤云大感兴趣,忙道:“阿姊快与小妹说说!”
谢道韫便将此行经历细细道来。张彤云听着,渐渐明白了谢道韫为何断言顾永之“非良吏”,同时也记住了一个名字——“罗仲夏”!
寿阳县衙。
罗仲夏埋首案牍,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务。长史王国宝撂下官印一走了之,连带着帮他办事的胥吏也一并带走。袁超子在寿阳时尚能分担一二,然春水方生,淮河水位渐涨,淮水的治理工程告一段落。袁超子奉命统筹附近村正、堡坞长,安排流民返乡分地诸事。寿阳大小庶务,如今全压在罗仲夏一人肩上。
“罗先生!”
正焦头烂额间,忽闻袁超子之声,罗仲夏大喜过望,未及见人已高声应道:“袁参军可算回来了……”他快步迎出府衙大堂,却见袁超子躬敬地引着一位中年文士入内。
袁超子见罗仲夏出来,忙引荐道:“先生,这位是谢帅麾下张玄张司马……张司马,这位便是下官途中常提及的罗仲夏,罗从事……”
罗仲夏疾步上前。司马位次长史,乃谢玄军中三号人物,他不敢怠慢,执礼甚恭:“见过张司马。”
张玄亦拱手回礼,语气诚挚:“久仰从事大名!谢帅多次提及,张某初时尚有疑虑。今日特往淮水之畔巡视一周,方知从事经纬之才,佩服之至!”
罗仲夏将张玄请入堂中就座。张玄为人干练务实,甫一落座,便切入正题:“某此行首要之务,乃前往江陵与桓氏商议协同北伐大计,顺道替谢帅督察寿阳县之公务,望从事配合。”
罗仲夏正色道:“自当全力配合。”说罢,他示意一旁的胡东将自己这些日子处理的公务文书尽数取来。
张玄做事一丝不苟,边检阅边询问详情。罗仲夏对答如流,条理清淅。
当看到关于粮库的文书时,张玄问道:“新的粮库,选址在城北?”
罗仲夏答道:“粮库之事刻不容缓。城南大粮库损毁严重,清理修复耗时费力,恐误军机。城北原军营处,地势合宜,便于扩建,且毗邻水门。新建粮库,既可省却清理旧库之工,又能直接利用水路转运粮秣,快速支持前线,实为两便之策。”
张玄听着,不住颔首。待将公文悉数查阅完毕,他看着眼前这位应对有度、思虑周全的年轻从事,由衷赞道:“难怪谢帅如此看重!罗从事见解务实,举措得当,真乃良吏。”
王国宝将手上的人都带走,罗仲夏却是凭借一己之力,将公务事无巨细的处理妥当,此番能力,确实难得。
他略作停顿,话锋一转,传达后续安排:“袁参军、罗从事,寿阳县务,不日将有新任接掌。大战即来,你二人当专心筹备西路军粮草军械转运事务,此乃北伐要务,万勿懈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