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利引着艾菲斯来到自己暂住的旅馆房间。
屋内仅一盏油灯燃着,烛火在房间中微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揉碎,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桌上横躺着两只空酒瓶,瓶口残留着最后一滴琥珀色的酒液,在昏光下缓缓滑落。
艾菲斯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里,脊背佝偻,他目光涣散,盯着地板某处虚空,声音低哑得几近破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残响:
亨特利望着他,语气里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艾菲斯大人……这些日子我怎么都联系不上您。您……为什么不再来找我了?”
“我啊……什么都没了。”艾菲斯的声音轻得像一片枯叶坠地,醉眼朦胧,“我的母亲……兄长……他那两个孩子,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教我识字的老管家,总偷偷给我塞糖的女仆……”
他喉头滚动,眼眶通红,却流不出泪——仿佛连悲伤都已干涸。
“还有那些领民……他们从小看着我长大……现在……全没了。我的家族没了,霍曼领没了,他们也都没了。”
特利急切地向前倾身,声音里带着竭力维持的希望:“大人,别绝望!现在只是……只是还没法确认他们的生死。说不定他们逃出来了,也许躲在难民营,也许已经逃到了其他城市——还有可能活着!”
艾菲斯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我的家族领地里连个三阶都没有,你觉得……他们能在‘腐疫维洛斯’的魔物群中活下来?”
亨特利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这……”
“如果你没法确定,”艾菲斯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面上,“就别给我虚假的希望。你知道吗,亨特利,我被耍了……彻彻底底地被耍了,波特尔他说会帮我寻找家人,实际根本没派人去找,他的承诺全是空话。而我呢?像个傻子一样陪他周旋于那些虚伪的宴会、赌局、舞会……用酒精麻痹自己,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亨特利沉默良久,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大人,您不一样……您不是我这样的普通人。您是四阶魔法师,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但未来……您还能去改变它!”
艾菲斯闻言,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他一把抓起桌上残酒,仰头猛灌,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浸湿了衣襟。
“那又怎么样?”他放下酒瓶,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沙哑而疲惫,“我学魔法,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变强?然后呢?就算我成了五阶,哪怕现在是没人到达的六阶又怎样?他们也回不来了……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权力、财富、头衔……那我现在已经拥有了。”
亨特利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现在的您……根本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艾菲斯大人。”
艾菲斯冷笑一声,眼神涣散却带着刺:“呵,你又了解我多少?你怎么知道现在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亨特利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那层醉意、麻木与自毁的外壳,“我认识的大人热爱魔法,从来不是为了地位,不是为了力量,更不是为了让人仰望……”
“呵……”艾菲斯忽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亨特利的话,眼神里带着一丝讥讽与疲惫,“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让我带你回鲁尔斯吗?”
亨特利没有躲闪,也没有否认,异常坦诚:“是的,大人……关于这点我不否认。”
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在鲁尔斯,已经多年毫无音讯,我想要去找她们。这次魔物肆虐鲁尔斯……我知道,她们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即便如此——”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我也要回去!哪怕只找到一缕头发、一块衣角,我也要亲手为她们立碑!”
艾菲斯怔住,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亨特利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语气忽然柔软下来:“大人,您和那些法师、贵族不一样。他们把魔法当阶梯,把人命当数字……可您不是。”
“我被多莱特骗得倾家荡产,我也迷茫过,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一直想着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是您将我从泥潭里拉出来”
艾菲斯垂着眼,声音冷淡而疏离:“我帮你只是想利用你为我办事罢了。”
亨特利闻言,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却没有退缩,反而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大人,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纯粹无私的帮助?成年人的世界,本就是各取所需。您觉得我能帮上忙,那我便有价值;而我……也确实对您有所求。”
“大人……”亨特利的声音轻缓,却像一把温柔的刀,剖开艾菲斯层层包裹的麻木,“如果您现在感到迷茫,那也没关系。您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答案——去弄清楚自己为何而变强,为何而活。”
“您失去了最宝贵的家人,这痛,没人能替您扛。可未来……您或许还会遇见新的‘最宝贵’的人——也许是并肩作战的同伴,也许是您所爱之人,您现在的努力,或许能够在未来有能力守护他们。”
他低头,声音里透出一丝自嘲与无奈:“我就不一样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我连自己都护不住,更别说护别人。”
他抬起头,眼神忽然锐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恳切:
“而且大人……您家人的生死,至今无人确认。没有尸体,没有目击,既未见生,亦未见死,就仍有希望。就算……就算他们真的已不在人世,难道您就不该亲自回去,亲手为他们立一块碑、埋一捧土、点一盏灯吗?”
艾菲斯沉默着,指节紧握,而亨特利依旧没有停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如钉,砸在寂静的夜里:
“我知道您很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红,却逼自己直视艾菲斯的眼睛:
“可大人……鲁尔斯还有千千万万个霍曼领!还有无数村庄正在燃烧,无数母亲跪在焦土上呼唤孩子的名字,无数孩子抱着父母冰冷的尸体哭到失声,无数平民蜷缩在地窖里,听着魔物啃噬城墙的声音,连祈祷都不敢出声……”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却带着灼人的力量:
“他们也在惶恐,也在绝望——甚至比您更无助。”
“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亨特利声音低哑,带着自责与无力,“也许现在的您也一样,什么都挽回不了。但大人——未来的您,或许能阻止下一场灾难。”
屋内死寂。
艾菲斯只觉脸颊一热——有温热的液体无声滑落。
他怔了怔,指尖下意识地触上眼角,才意识到:是眼泪。
多久没哭过了?
他记不清了。
是父亲战死边境、尸骨无存那年?是特尔曼为替他挡下致命魔法的那一刻?还是卢克斯与蕾妮在双双殒命的时候?
记忆如碎镜,每一片都割得心口生疼。
可那时的他没哭,可今夜,他只觉得……好累。
累到连呼吸都沉重,累到连伪装都无力维持。
烛光摇曳,映照出一个蜷在旧椅中的身影——
没人会相信,这个此刻无声流泪的人,竟是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四阶魔法师。
没有光环,没有咒文,没有威严。
犹如一个被思念与愧疚压垮的、想回家却不知家是否还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