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光尚未大亮,虞世基刚用过早膳,正坐在书房中翻阅文书。
便听得下人来报,言宫中华妃娘娘身边的黄公公前来拜访。
虞世基心中顿时一凛。
华妃身边的近侍太监,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还是这般一大早。
他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衣冠,亲自迎至二门。
黄公公一身寻常宦官服饰,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见了虞世基,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姿态拿捏得极高。
“虞公,叨扰了。”
黄公公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拖长的尾音。
“黄公公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何来叨扰之说,快请上座用茶。”
虞世基面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心中却警铃大作,将黄公公请入花厅,屏退了左右。
待仆人上茶退下后,黄公公并未去碰那盏极品香茗。
而是用指尖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地开了口,仿佛闲话家常般:
“虞公啊,咱家今日来,是受娘娘所托,有件小事,想跟虞公打听打听。”
“公公请讲,虞某必定知无不言。”
虞世基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也不是什么大事。”
黄公公端起茶盏,掀开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眼皮都未抬,
“昨日华妃娘娘整理百衲衣的布料,发现唯独少了虞大人长孙虞战的那份!”
“莫非虞大人觉得娘娘不配用您长孙的布料?”
虞世基脸色骤变,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这公公明鉴”
“咱家可是听说了!”
黄公公打断他,
“西城百姓都在传,虞战是位了不得的少年英雄。”
“这样的人才,虞大人就任其流落市井?”
他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莫非虞大人是觉得华妃娘娘不配用英雄的布料?”
黄公公那句“虞战是位了不得的少年英雄。”
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虞世基长久以来对那个庶长孙的模糊认知。
他整个人都懵了,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少年英雄?
那个……他几乎想不起具体模样的孙子?
虞世基飞快地在记忆中搜寻关于虞战的碎片。
是的,他确实有个庶出的长孙,是长子修远酒后与一个洗衣婢女所生,取名虞战。
因为出身不光彩,加上崔氏对此事极为厌恶,他为了家庭和睦(或者说为了安抚崔氏背后的势力),便默许了崔氏将这对母子安置在府外。
这些年,他偶尔也会随口问起这个孙子的情况,毕竟名义上是长孙。
但每次崔氏都会用帕子掩着口鼻,带着几分嫌恶和担忧回话:
“父亲莫要挂心,只是……那孩子命苦,自小身子骨就弱,前些时候又染了恶疾,似是……似是天花一类,怕过人,实在不便到跟前伺候,妾身已安排人好生看顾着了。”
虞世基身为朝廷重臣,日理万机,对后宅这些琐事本就不甚上心,尤其涉及这种不体面的庶出子嗣。
听到“恶疾”、“天花”这类字眼,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沾染晦气,影响了自己的官运。
既然崔氏说已安排人“好生看顾”,他便也乐得清静,不再过问。
久而久之,这个名叫虞战的孙子,在他脑海中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带着“病弱”、“不祥”标签的影子,几乎被完全遗忘。
此刻,黄公公却用“少年英雄”来形容这个影子!
这巨大的反差,让虞世基在惊骇之余,立刻意识到事情绝不简单——
要么是崔氏多年来一直在欺瞒他,要么就是这个孙子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他却一无所知!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严重失察!
冷汗瞬间浸透了虞世基的内衫。
他绝不能承认自己对亲孙子的情况一无所知,那将是天大的笑话和把柄。
他必须立刻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既要掩饰自己的失察,又要符合黄公公(或者说黄公公背后的华妃)此刻对虞战的“英雄”定位,同时还得把自己摘干净,不能显得是他这个祖父刻薄寡恩。
电光火石间,虞世基脸上迅速堆起一种混合着无奈、痛心又略带一丝骄傲的复杂表情,他重重叹了口气,对黄公公拱手道:
“公公有所不知啊!”
“唉……提起这个战儿,下官真是……又是心疼,又是惭愧!”
“这孩子,性子是极好的,天生一副侠义心肠,就是……太过倔强刚烈!”
“他母亲出身寒微,在府中难免……受些委屈。”
“这孩子心气高,看不惯,为了护着他母亲,早年便赌气带着他母亲离府独自生活了。”
“下官屡次派人去接,他都不愿回来,说是要凭自己本事立足。”
“下官……下官也是念他一片孝心,又怜他母子不易,便……便由着他去了,只是暗中时常接济,保他母子衣食无忧。”
“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只要不行差踏错,有些任侠之气,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没想到,竟能得公公如此赞誉,称其为‘少年英雄’,这……这真是让下官既意外,又倍感欣慰啊!”
黄公公眯着眼听着,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也不知信了几分,但终究没有继续深究,只是淡淡道:
“原来如此。虞公真是用心良苦啊。”
“不过,如今令孙名声在外,连娘娘都听说了,虞公还是得多加关注才是。”
“是是是!公公提醒的是!下官一定谨记,一定妥善处置!”
虞世基连连应承,后背却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关于虞战的问题,绝不会就此结束。
他必须立刻、彻底地弄清楚,这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孙子,究竟在外面搞出了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