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春暮,微雨初霁。
府衙通判厅那扇厚重的榆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蔺鹤同掸了掸青绸直裰下摆沾上的几点微尘,迈步而出。
方才厅内,为着一桩邻里争水的旧案,他引经据典,掰碎了揉开了与那两户苦主分说明白,终是签了和息文书。
此刻卸下公务的端肃,廊外天光水洗般清亮,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新柳的嫩香和远处隐约的市声,他那张清癯的脸上便如冰融春水,缓缓漾开一丝闲适的笑意。
“老爷,画舫已泊在涌金门外了。”
老仆蔺忠佝偻着背,笑眯眯地候在阶下,手里捧着一柄油纸伞,虽知雨已停,却是多年伺候的习惯。
“好,好。”蔺鹤同应着,步履轻快起来。
他这杭州府通判的职分,说大不大,正六品衔,掌刑名、钱谷,协理府事,上头有知府大人掌总,下头有书吏衙役跑腿,恰好处在个“可进可退”的位置。
旁人或有汲汲营营之心,他却颇安于此。宦海沉浮半生,早年京中那场牵连甚广的风波,让他看透了几分世情。
如今守着这“东南第一州”的五品前程,一座三进带个小巧后园的宅邸,仆役不过忠伯老两口并一个跑腿小厮、一个灶上厨娘,日子清俭中透着雅致,足矣。
所求者何?不过妻贤子孝,眼前湖山,胸中块垒有处可浇。
出得府衙,沿着青石板路行不多时,西湖的波光便豁然撞入眼帘。
雨后的湖面如一块巨大的、微微漾动的翠琉璃,远处南屏山色空蒙,雷峰塔影绰约,近处苏堤烟柳堆翠,新荷才露尖尖角,已有蜻蜓立上头。
岸边画舫如织,笙歌隐隐。
蔺鹤同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水汽、草木清气与人间烟火的味道直沁心脾,方才审案的些微倦意顿时烟消云散。
“蔺通判!好巧!”一声清朗招呼自身后传来。
蔺鹤同回头看去,却是府学里的老教谕,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想是刚从清河坊的书肆淘换了好物。
蔺鹤同笑着拱手,“盛兄!可是得了什么好碑帖?”
盛教谕扬了扬纸包,眼睛放光。
“哈哈,瞒不过蔺通判法眼!前朝米元章《蜀素帖》的拓本,虽非宋拓,却也神韵宛然!正要寻个清静处品鉴,可巧遇上,同去楼外楼小酌一杯?新上的春笋和桃花鳜鱼正当时!”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蔺鹤同抚掌大笑。
这盛教谕性情狷介,学问却极扎实,是他在这杭州城为数不多能谈得来的朋友。两人相携,登上一艘精巧的画舫。
画舫悠悠,滑入一湖春色之中。
船夫摇橹,欸乃声声。
蔺、苏二人临窗对坐,船家奉上两盏新沏的龙井,碧绿的芽叶在澄澈的水中载沉载浮,清香四溢。
蔺鹤同指着船外,“盛兄试看此水,雨洗之后,清澈更胜往昔。为官之道,亦当常拂尘埃,心镜自明。”
蔺鹤同呷了口茶,齿颊留香,转而笑道,“方才那争水案,倒让我想起东坡居士疏浚西湖的旧事。若无此湖,焉有今日你我之乐?水利民生,看似琐碎,实是根基。”
盛教谕点头:“蔺通判心系黎庶,非是俗吏可比。只是这世道,根基之事,反易被浮华所掩。你看那北山街新起的园子,啧啧,听说叠石引泉,穷极工巧,不知耗费多少民脂。”
盛教谕语带讥诮,复又摇头,“罢了罢了,莫污了这湖光山色。且看我这拓本!”
二人遂将拓本小心展开于案,对着窗外天光水影,细细品评那“风樯阵马,沉着痛快”的笔意。
午时,画舫泊近楼外楼。
临窗而坐,一尾西湖醋鱼烹得酸甜适口,鱼肉细嫩如蒜瓣。
龙井虾仁翠白相映,虾仁滑嫩,茶香清远。
还有一碟碧油油的清炒莼菜,滑腻鲜美,皆是春之滋味。
佐以一小壶烫得温热的绍兴花雕,二人谈兴更浓。
话题从碑帖书画,到城中新开的瓦舍里来了位善讲“三国”的说书先生,再到运河漕船运来的北地风物,市井百态,信手拈来,妙趣横生。
蔺鹤同言语间常带几分自嘲的诙谐,盛教谕则时有愤世之语,一唱一和,倒也相得益彰。
酒至微醺,盛教谕忽叹:“鹤同兄,有时真羡慕你这般心境。儿女虽不在膝下,却皆是人中龙凤。景辞贤侄在京中初露头角,景然侄女更是……”
盛教谕顿了顿,宫中之事,讳莫如深,只含糊道,“福泽深厚。哪像我,老妻早逝,膝下荒凉。”
蔺鹤同执杯的手一顿,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
他望向窗外,湖面画舫穿梭,一艘彩船上,一个扎着双鬟的小女孩正被父亲高高举起放纸鸢,笑声随风传来,清脆悦耳。
眼前景象倏然与多年前秦淮河畔重叠。
也是这般春日,蔺鹤同一手牵着总角之年的景辞,一手抱着粉团似的景然,看那燕子纸鸢飞入云霄……
蔺鹤同心底最柔软处被轻轻一触,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弥漫开来,混着酒意,蔺鹤同竟有些微醺的怅惘。
蔺鹤同面上笑容未减,只将那酸涩压下,化作一声轻叹,复又举杯:
“儿孙自有儿孙福。景辞那小子,初入宦海,还不知深浅,只盼他莫要学那‘风樯阵马’,横冲直撞才好。至于景然……”
蔺鹤同声音放得更缓,更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唯愿她在…高处,岁岁平安,常得欢喜。”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
休沐之日,杭州蔺府小小的后园是另一番天地。
几竿翠竹倚墙而立,沙沙作响;一方浅池养着几尾红鲤,荷叶才如铜钱大小。
一株老桂树亭亭如盖,浓荫匝地。
此树乃景然出生时蔺景然祖父所植,如今已有碗口粗细。
蔺鹤同常于树下石桌旁,或读书,或处理些未了的公文。
这日午后,蔺鹤同正襟危坐于书斋窗下。
书案整洁,一方端砚,几支湖笔,一沓素笺,还有几卷翻开的《杭州府志》和《梦粱录》。
他提笔蘸墨,神色端凝,正为远在京中的幼子景辞写家书。
“……见字如晤。钱塘春暮,诸事尚安。汝母体健,勿念。
衙中诸务冗杂,然职分所在,未敢懈怠。
前日处置一田土细故,颇费唇舌,幸得两造息争。
须知‘清官难断家务事’,非仅需明察,更需体恤人情。
汝初入仕途,当以此为鉴,事无巨细,皆宜审慎,尤须持身以正,待下以宽。
京华居,大不易,俸禄虽薄,用度须有节,然亦不可过于清俭,损及康健……”
笔锋至此,稍作停顿。
蔺鹤同抬眼望向窗外,目光落在那株枝叶繁茂的桂树上。
春日里虽无桂花香,但那深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蔺鹤同仿佛又看见那个总爱在树下捡拾落花的小小身影,将金黄的桂花仔细收在香囊里,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奶声奶气地说:“爹爹闻,香香!”
小小景然那明澈的眼眸,笑靥如花的脸庞,清晰得如同昨日。
一丝极淡、极深的牵挂,如烟似雾,悄然缠绕心间。他复又垂眸,笔尖落纸的力道放得极轻极柔:
“……汝姐在宫中,山高水远,音讯难通。唯愿彼处亦如钱塘,四时和顺,诸事顺遂。
吾儿在京,闲暇时亦可往大相国寺等处走走,或能遥寄平安之思……”
写到此处,他搁下笔,轻轻吁了口气。
“……家中诸事勿忧。为父筋骨尚健,每日点卯、理卷、游湖、会友,偶与汝母手谈一局,日子倒也清闲自在。
唯见院中桂树日茂,常思汝姐弟幼时绕膝嬉戏之景,恍如隔世。
人生百年,倏忽而过。
吾儿当惜取光阴,但求俯仰无愧,平安喜乐足矣。
余言后续。
父字。”
墨迹渐干。
蔺鹤同将信笺仔细折好,装入信封,以火漆封缄,唤来小厮:“明日一早,送往驿站,加急寄往京城。”
…………
又一日,天朗气清。
蔺鹤同难得告了一日假,只携着老仆蔺忠,策一匹温顺的马,往灵隐、天竺方向行去。
他爱这山间清幽,更爱那古刹禅韵,能涤荡尘虑。
行至飞来峰下,怪石嶙峋,藤萝披拂,泠泠涧水穿行石罅之间。
摩崖佛像历经风雨,宝相依旧庄严慈悲。
蔺鹤同弃了马,沿石阶缓步而上,听林间鸟鸣清脆,松涛阵阵。
至灵隐寺,檀香袅袅,梵呗悠扬。
蔺鹤同并不求神拜佛,只在大雄宝殿外静立片刻,仰视那巍峨的殿宇和缭绕的香烟,心中一片澄澈空明。
偶有僧人经过,合十为礼,蔺鹤同也微笑还礼。
蔺鹤同在寺后冷泉亭小坐,掬一捧清冽泉水洗面,暑气顿消。
亭中遇一游方老僧,须眉皆白,二人对坐,并无多言,只静静听着泉声、风声、远处隐约的钟声。
半晌,老僧忽道:“檀越眉宇间有清正之气,亦有远念。”
蔺鹤同微怔,随即淡然一笑:“俗世牵绊,红尘中人,谁能无念?但求此心常在山水之间,念亦如云烟,过而不留痕罢了。”
老僧合十,口宣佛号,不再言语。
蔺鹤同亦觉心中那点因思念儿女而生的微澜,在这山寺的宁静中渐渐平复。
蔺鹤同下得山来,日头已偏西。
主仆二人路过清河坊,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酒楼茶肆的招幌在晚风中摇曳,各色小吃摊子热气蒸腾,香气扑鼻。
捏面人的、吹糖人的、卖绒花的、耍猴戏的……吆喝声、笑闹声、丝竹声交织成一片繁华市井图卷。
蔺鹤同兴致颇高,在“宋记酥油饼”摊前买了几个刚出锅、撒着糖霜的热饼子,与蔺忠分食。
蔺鹤同又在一家专卖文房雅玩的小店前驻足,看中一方雕着小故事的物件,虽非名品,却也古朴可爱。他想着景辞在京中或许用得上,便买了下来。
归家路上,蔺鹤同路过一茶楼,听得里面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正说到前朝某位名臣刚正不阿、力谏君王的段子,引得满堂喝彩。
蔺鹤同脚步未停,只听得只言片语飘入耳中:“……那位大人啊,后来不知怎地,就闭门谢客了……”
“……还有北边来的行商说,今年关外的皮子,价儿涨得蹊跷,货色也杂……”
这些市井闲谈,如同水面上偶然泛起的泡沫,倏忽即逝。
蔺鹤同并未在意,心思已飘向家中厨娘今晚备下的那碗热腾腾的莼菜羹了。
…………
是夜,杭州蔺府后园。
一场小小的家宴方散。
蔺夫人身体微恙早歇下了。
蔺鹤同邀了盛教谕并本地一位相熟的儒医张先生小酌。
席间无非是些时令菜蔬、湖鲜家禽,佐以本地自酿的桂花甜酒。
话题也轻松,谈些医理药性,论些诗赋杂俎,说说城中趣闻。
张先生新得了一幅仿李唐的《采薇图》,三人借着月色灯影,又品鉴了一番。
酒是淡酒,话是闲话,莫道不闲适。
待送走客人,仆役们收拾妥当,也各自安歇。
一轮清朗的明月高悬中天,将庭院照得如同积水空明。
竹影婆娑,在地上绘出疏淡的水墨画。
蔺鹤同并未回房,独自踱至那株老桂树下。
他仰头望着那轮圆满得近乎圆满的玉盘,京城的轮廓,儿女的身影,在心头浮光掠影般闪过。
景辞接到家书了吗?那小子,可会嫌他絮叨?
信中叮嘱的“持身以正,待下以宽”,景辞可能真正领会?
京中局势复杂,景辞那耿介的性子,可懂得几分迂回?
还有景然……宫墙深深,那轮明月,可也如此刻一般,清辉遍洒,照见她的轩窗?
景然幼时最怕黑,如今可还安好?
万般思绪,如丝如缕,缠绕心头,却终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蔺鹤同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半生宦海,早已练就一副豁达心肠。
只是这月色,这桂树,这酒阑人散后的空庭,总容易钩沉起心底最深的牵念。
远处,不知谁家高楼,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箫声,呜咽低回,如泣如诉,更衬得此间天地岑寂。
蔺鹤同独立中庭,久久未动。
良久,他收回望向明月的目光,低头凝视掌心之石,唇角牵起一抹极淡、极温和的笑意,轻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消散在溶溶月色里:
“京华月色,不知可似钱塘?”
桂影无声,月华如水,静静流淌过庭院,也流淌过一位父亲心底那深藏不露、却如钱塘潮水般绵长不绝的温柔与牵挂。
(蔺鹤同祖籍杭州,后来科举考上进士,蔺景然是京城皇城根儿下土生土长的人,祖父是杭州人。
不当丞相是女主老爸年纪轻轻想退休,后来女主老爸蔺鹤同在杭州官确实做得好,又被调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