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婷的法医中心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更底层的、无法被完全掩盖的化学气息。这里的安静与市局办公室不同,是一种被精密仪器低鸣和通风系统恒定气流包裹的、属于微观世界的寂静。她刚结束一例交通事故的复检,脱下手套,用消毒液仔细清洗双手,水流冲刷着皮肤,却冲不散心头那层愈发浓重的迷雾。
董志华教授血液中那个无法定性的ppt痕迹,像一根极细的刺,扎在她职业信仰最核心的地带。作为“真相的代言人”,她敬畏每一份证据,无论它多么微小。而这份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证据,却被程序判定为“无意义”,这本身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她违背了严格的规程,没有销毁那份异常的原始图谱和数据,而是将其加密存档,标记为“方法学研究参考-异常样本001”。这是一个法医能够做出的、最极限的私下保留。
洗净手,她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世界。她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晕照亮桌面一角,那里放着一本边缘磨损的硬壳旧相册。
大学时代的合影。青涩的面孔,模糊的背景。她的指尖拂过那些笑容,最后停在某一页。王思淼站在人群边缘,穿着素色的连衣裙,嘴角带着浅浅的、有些疏离的微笑。她的身旁,是一个面容与她有六七分相似、但笑容更加明亮温暖的女孩——王思雨。这是唐晓婷记忆中,也是这本相册里,王思雨留下的唯一一张清晰度尚可的照片。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笑容上,而是仔细审视着照片的背景。那是大学某个社团活动室的角落,墙上贴满了海报和活动照片。在王思雨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串手工制作的风铃,主体是用细铜丝拗成的抽象火焰形状,下面坠着几片薄金属剪成的、简约的剑形饰片。
火焰与剑。虽然造型稚嫩,是典型的学生手工作品,但那个意象组合……
唐晓婷的心跳微微加快。她想起刘世友和冯浩川近期那种欲言又止的凝重,想起他们私下进行的、不越界却目标明确的回溯调查。她没有参与具体行动,但他们之间流动的那种紧绷的默契,她感受得到。
难道,他们也注意到了什么与王思淼相关的、历史的尘埃?
她拿起一个高倍放大镜,凑近照片,仔细观察那串风铃的细节。风铃的下面,似乎还挂着一张小卡片。字迹太小太模糊,即使放大也难以辨认。但她注意到,卡片的右下角,有一个用笔描画的很小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有个像是鸟爪的简笔画。
鸟爪?
唐晓婷的呼吸一滞。这个符号,与第二卷中出现在赵思琪案现场、流窜盗窃案标记中的那个“鸟爪”符号,虽然精细程度不同,但基本的形态构思……有神似之处。是巧合吗?大学生社团里常见的随意涂鸦,与多年后连环罪案中的标记?
她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太多巧合了。董教授死亡中无法解释的化学痕迹,刘世友父亲旧案里失踪证人与王思雨工作地点的潜在关联(她隐约知道刘世友在查这个),现在又是这张旧照片里,与王思淼姐妹相关的、疑似“火焰剑刃”雏形和“鸟爪”符号的物件。
她放下放大镜,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浮现出王思淼现在的样子——优雅、冷静、睿智,是犯罪心理学领域的明星,是警方尊重且依赖的顾问。那样的她,与照片里这个站在姐姐身边、笑容浅淡的女生,与这些隐藏在旧时光角落里的、充满隐喻意味的手工痕迹,真的能完全割裂吗?
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浮现:如果……如果王思淼的“扭曲”,并非始于姐姐遇害之后,而是更早?如果那种对“正义”的极端求索、对“象征”的隐秘迷恋,在悲剧发生前就已埋下种子,而悲剧只是让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破土而出,长成了如今这棵无人能看清全貌的参天毒树?
那么,她作为王思淼的旧友,作为曾因误判而背负枷锁的法医,在这些年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未被察觉的观察对象?是某种意义上的“共犯”(尽管无知)?还是……一把可能被利用的、验证“系统盲目性”的标尺?
“咚咚。”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进。”唐晓婷迅速调整表情,将相册合上,推到一边。
进来的是她的助手,拿着一份需要签字的常规报告。唐晓婷接过,快速浏览,签字,动作流畅专业,看不出丝毫异样。助手离开后,办公室重新恢复寂静,但那寂静已不再纯粹。
她重新打开相册,翻到另一页。那是几张毕业前夕的宿舍合照。王思淼站在她旁边,两人挨得很近。照片上的王思淼看着镜头,眼神清澈,却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唐晓婷记得,拍照前一刻,王思淼正在看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书名是《论人类正义感的起源与局限》。
正义感。起源。局限。
这些词语如今读来,令人毛骨悚然。
唐晓婷知道,自己此刻的联想和怀疑,与刘世友他们一样,缺乏任何实质证据支撑,甚至可能是一种对友情的背叛和对专业同行无端的猜忌。但法医的职业训练让她相信,异常就是异常,哪怕它微小如尘。而当多处看似无关的异常,开始指向同一个方向时,忽视它们,本身就是一种失职。
她拿出手机,点开与刘世友、冯浩川、林倩的四人群(这个群在“净界”案后几乎沉寂,最近才重新有了零星的信息)。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输入任何关于旧照片和符号的猜测。那些太模糊,太主观,容易引发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和误判。了一行字,点击发送:
“董教授样本的异常数据我已独立备份。如有需要,可提供深度分析支持。另外,近期若有涉及微量、新型化合物或异常死亡模式的案例,无论多轻微,请务必告知我。”
信息发出,很快得到了回复。
刘世友:“收到,晓婷。有情况会第一时间同步。”
冯浩川:“明白。你那边也多加留意。”
林倩:“已设置相关关键词预警,数据异常会同步。”
简短的回复,却传递出一种无需言明的沉重默契。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以合规的方式,将感知的触角伸向那片共同的、不安的阴影。
唐晓婷放下手机,再次看向那本旧相册。台灯的光线将相册的阴影投在桌面上,拉得很长。那阴影的边缘,似乎与窗外渐浓的暮色融为一体。
她想起王思淼上次来时说的那句话:“这世界有些真相,本身就是一个黑洞,凝视它,可能会吞噬掉凝视者的一切。”
当时她觉得那是智者对执着者的劝诫。此刻想来,那是否也是一种……基于亲身经验的警告?或者,是某种置身事外的、带着悲悯的预言?
尘封的相册,如同一个微缩的时空胶囊,保存着过去的笑容与痕迹。而此刻,胶囊被无意中打开,释放出的不仅仅是回忆,还有某种蛰伏多年、如今才开始微微颤动的东西。
唐晓婷轻轻抚过相册封面。作为一名法医,她擅长让沉默的死者开口。而这一次,她感觉需要聆听的,或许是来自活生生的过去,那微弱却执着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