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扫过宜阳城外的巨大校场,卷起的不是尘土,而是浓重的铁腥味和汗水的咸涩气息。
这里,是韩策倾尽所有资源打造的新军心脏。
与魏军在河对岸那徒有其表的操演不同,这里的每一声呐喊,每一次捶打,都充满了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
校场被划分成泾渭分明的几个局域。东侧,是步卒的天下。
数千名从流民和屯田户中选拔出的精壮汉子,正进行着最严苛的队列训练。
他们不再是过去那种散漫的农兵,而是在赵夯的咆哮声中,被强行扭成一个整体。
“都给俺把腿抬高了!没吃饭吗?你们的婆娘在城里看着呢,是想让她们看看自家爷们儿是条龙,还是条虫?”赵夯赤着黝黑的古铜色上身,手里挥舞着一条牛皮鞭子,却从不落在士兵身上,只是在空中甩出“啪啪”的脆响,比抽在人身上还让人心惊肉跳。
“向左!转向右!你们的脑子被猪拱了吗?左右不分!回去别说是我赵夯带的兵,俺丢不起这个人!”
然而,最让赵夯头疼的,还不是这些步卒,而是西侧那片更为广阔的战车演练场。
五十辆“风轮战车”和一百辆新造的“冲阵偏厢车”一字排开,在阳光下闪铄着森冷的光泽。
偏厢车的设计更为简洁粗暴,车体加固,两侧伸出长长的撞角和旋刃,虽然速度不及风轮战车,但冲击力和防御力更强,是专门用来撕开敌军步兵方阵的“开罐器”。
韩策的战术构想是:以风轮战车的高速机动性,在外围袭扰、穿插、切割敌军阵型,制造混乱;再由冲阵偏厢车组成的重型冲击集群,从正面给予敌人雷霆一击;最后,由训练有素的步兵跟进,收割被冲散的敌人。
这是一个完美的“锤子与铁砧”战术,理论上无懈可击。可实际操作起来,却是一团乱麻。
“三号车!三号车!我让你从侧翼包抄,你他娘的冲到一号车屁股后面干什么?想跟它拜把子吗?”
一名从军功学堂速成班毕业的年轻军官,急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
驾驶战车的,大多是些胆大包天的年轻人,他们习惯了单打独钟的匹夫之勇,却完全没有协同作战的概念。
往往是一声令下,几十辆战车便如脱缰的野狗,各自为战,有的冲得太快,脱离了步兵的保护,有的转弯太急,差点和友军撞在一起。
赵夯在步兵阵前看得火冒三丈,几次想冲过去把那几个不听号令的车长从车上揪下来揍一顿。
“一群没脑子的疯猴子!”他恨恨地骂道。
“他们不是没脑子,只是还没找到用脑子的方法。”韩策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边,手里拿着一卷图纸。
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焦躁。
“主公,这……这都练了快一个月了,还是一盘散沙。这要是上了战场,别说打敌人,自己就能把自己撞得稀巴烂。”赵夯瓮声瓮气地抱怨。
韩策笑了笑,指着远处混乱的车阵:“你看那辆七号车,它的车长叫‘二牛’,是安邑一个屠夫的儿子,天生神力,胆子也大。我让他冲,他敢直接冲进咸阳宫。但是你让他等,让他配合别人,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又指向另一边:“还有那个十九号车的车长,叫‘猴子’,人如其名,机灵得很,总想耍小聪明,让他走直线,他非得给你拐三个弯,显示自己车技好。”
赵夯听得一愣一愣的:“主公,您……您怎么连这些小崽子的底细都摸得这么清?”
“因为他们不是冰冷的兵器,是活生生的人。”韩策收起笑容,“用旧方法,是练不出新军队的。走,去给他们上一课。”
韩策下令所有战车集合。他没有训斥,而是让人抬来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一应俱全,正是韩魏边境的地形。
“二牛,你过来。”韩策点了名。
那个叫二牛的壮实青年,一脸不服气地走上前来。
韩策拿起一枚代表战车的小旗,放在沙盘上:“如果这是你的车,对面是魏武卒的方阵,你会怎么做?”
“冲!”二牛毫不尤豫地回答,攥紧了拳头,“俺开着车,一下子就能把他们撞飞!”
“然后呢?”韩策问。
“然后……然后再冲!”
二牛的脸瞬间涨红了,他看着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旗,额头渗出了汗。
“猴子,你来。”韩策又唤道。
那个叫猴子的青年眼珠一转,立刻说:“俺不冲进去!俺绕着他们跑,用偏厢上的弩箭射他们!他们腿短,追不上俺!”
“然后呢?”韩策还是那句话。
“等他们被俺射得乱了阵脚,俺再冲!”
“他们不乱呢?”韩策在魏军方阵后方,放上了一排弓箭手的小旗。“你绕着他们跑,他们的弓箭手也在瞄准你。你的车厢能挡住几支箭?你的马呢?”
猴子也哑火了。
韩策的目光扫过所有车长,声音变得沉重:“你们每个人,都很快,都很勇猛。但是,当你们只想着自己时,你们就是一根根单独的箭,也许能射伤一两个人,但很快就会被折断。可如果你们是一个整体,你们就是一张射出无数箭矢的巨弓!”
他拿起十几面战车小旗,在沙盘上快速移动,进行演示。
“看!当二牛的重型车队从正面佯攻,吸引魏军注意力的时候,猴子的轻型车队,要象狼群一样,从他们的侧后方,最薄弱的地方,狠狠咬下一块肉!
你们不是在赛跑,不是在眩耀车技,你们是在用同伴的牺牲,为自己创造必杀的机会!
你们的速度,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出现在最致命的位置!步兵,也不是跟在你们屁股后面吃灰的,他们是保护你们的盾,也是收割你们打下来的果实的镰刀!”
一番话,让在场的所有士兵,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第一次明白,自己驾驭的,不仅仅是一辆战车,而是一个庞大战争机器上,一个不可或缺的齿轮。
“俺……俺好象有点明白了。”赵夯挠着头,嘿嘿一笑,“主公您这套路,比俺在床上打滚还复杂。就是说,打架不能光靠蛮力,还得靠脑子,还得相互配合着坑人?”
他这个粗俗的比喻,反而让那些士兵们一下子笑出了声,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总结得很好。”韩策也笑了,“战争,就是最高明的骗术和最默契的配合。从今天起,所有战车车长,和步兵的百人长,都要进入军功学堂,学习沙盘推演。
谁的协同战术考核不过关,就给我去伙房喂马!”
与此同时,在宜阳城内的惠民医馆后院,云芷也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练兵”。
数十名她挑选出来的聪慧女子,正围坐在一起,学习如何处理伤口。
云芷亲自示范,用消过毒的麻布和细针,缝合一只被划开的猪腿。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神情专注。
“记住,所有接触伤口的器具,都必须用烈酒擦拭,或者在沸水中煮过。这叫‘清创’。很多士兵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伤口溃烂引发的‘热症’。”
她将一包包用油纸分好的药粉发给众人:“这是我新研制的‘金创散’,里面加了止血的三七和消炎的黄连。这是‘防疫汤’的药包,进入军营,每日必须饮用。你们不仅要学会救人,更要教会士兵们如何自救,如何预防疾病。”
一名胆大的女子问:“夫人,我们学这些,真的有用吗?打仗,不是男人的事吗?”
云芷抬起头,目光温和却坚定:“当你的丈夫,你的兄弟,你的儿子,满身是血地从战场上抬下来时,你会希望自己只会哭,还是能亲手为他包扎伤口,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我们不握刀剑,但我们能让握刀剑的人,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我们的战场。”
所有女子都沉默了,她们的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一个月后,又一场仿真演习在校场展开。
“风轮”一营,如幽灵般在“敌军”阵型外游弋,不时地突进,射出一波弩箭,然后迅速脱离,引得“敌军”阵脚微动。
就在“敌军”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时,赵夯率领的步兵方阵,发出一声震天怒吼。而在他们前方,五十辆“冲阵偏厢车”组成的钢铁洪流,如同出闸的猛兽,轰然激活。
大地在颤斗。
二牛驾驶着头车,双目赤红,但他死死记着韩策的教悔,没有冒进,而是与身边的友军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形成一个无坚不摧的楔形。
猴子则带着他的分队,在另一侧完美地执行了穿插任务,将“敌军”的阵型搅得七零八落。
当战车集群碾过之后,留下的是一片狼借和混乱。
赵夯的步兵,如潮水般涌上,精准地执行着分割和包围。
演习的最后,云芷带领的医疗队,推着独轮车,迅速进入“战场”,将“伤员”们一个个抬上担架,进行仿真救治,整个流程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慌乱。
韩策站在高高的望楼上,看着这幅景象,秋风吹动他的衣袍。他身后的公输巧,这位老匠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主公……老朽这辈子,造了无数的器物,却从未想过,它们能以这种方式,组合成一股如此可怕的力量!”
韩策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支脱胎换骨的军队上。
“这不是器物的力量,公输师傅。”他的声音很轻,却传得很远,“这是人的力量。是一支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并且相信自己能够胜利的军队的力量。”
他知道,这支名为“锐”的军队,已经磨出了它最锋利的锋芒。
而这道锋芒,即将划破中原的乱世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