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秦使的车队如约而至。
这支仅有三十骑的队伍并未走寻常的官道关隘,而是绕行了一条几乎废弃的边境小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石牙坞的警戒范围之内。
若非阿獠提前三日便已在秦境通往此地的数个隐蔽出口布下暗哨,恐怕要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送来的情报很详尽。
秦使名为嬴节,乃秦王宗室远亲,名义是“借道赴韩都贺春”,实则车队中藏着精通地理的绘图师,以及一名能说数种韩地方言的舌辩之士。
阿獠的人亲耳听见,此人在途中数次停下,向沿途寥寥无几的猎户和樵夫探问石牙坞的兵力、粮储与民心。
一张“使团行止图”在秦使抵达前夜,摊开在了韩策的书案上。
炭笔绘制的线条清淅标注出了车队的行进路线、停留地点,旁边用蝇头小楷注释着他们探问的内容、随从的异常动向。
“贺春是假,探我虚实是真。”韩策的指尖顺着那条曲折的路线缓缓划过,最终停在石牙坞的位置,他眼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一切尽在预料。
他对肃立一旁的阿獠下令,“传令下去,明日校场操演,照旧。”
翌日清晨,当秦使嬴节的车马出现在坞堡前的开阔地时,迎接他的是一幅远超预期的景象。
石牙坞的校场上,鼓声如雷。
数百名锐士正轮番操演着“夜战破阵”之法,他们赤裸着上身,在凛冽的寒风中汗气蒸腾,口中呼喝着整齐的号子。
长矛攒刺如林,盾牌列阵如山,每一次进退开合都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嬴节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卒,他们的眼神锐利而专注,身上伤疤纵横,显然都是经历过血战的悍卒。
而在校场另一侧,景象却截然不同。
一座简陋的医庐前,上百名面带菜色的流民正有序列队,从几名医工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汤药,那是云芷新近调配的“抗寒散”,能有效预防开春时的风寒。
不远处,几十个半大孩子挤在一间新开辟的屯田学堂里,正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着《粟训》:“……地不爱宝,人当惜力,一粒粟,千滴汗……”
琅琅书声与震天鼓声交织在一起,竟毫无违和之感。
嬴节环顾四周,目光所及,军容肃整,民心安定,丝毫不见边关的凋敝与饥寒之色,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韩策早已带着赵夯和云芷等在坞口。
他一身寻常武官的玄色布甲,未佩长剑,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在迎接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
“秦韩同属西陲,唇齿相依。使者远来,石牙坞地处边鄙,没什么能招待的,但总得让使者亲眼看看,我大韩边防尚算安宁,百姓亦能康泰,如此才不负秦国友邦的挂念。”
这番话光明磊落,却又暗藏机锋。
嬴节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翻身下马,同样笑道:“韩都尉治军有方,爱民如子,名不虚传。有都尉镇守西陲,确乃韩王之幸。”
午间的宴席设在校场侧厅,没有丝毫奢华。
几案上摆着的,不过是边地特有的粗砺米酒,大块的蒸饼,以及几盘切得厚实的腌肉。
这番招待,与其说是简慢,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示强——石牙坞的所有资源,都用在了刀刃上。
嬴节举起陶碗,浑浊的酒液在碗中轻轻晃动,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韩策:“久闻都尉在敖仓以八百破三千,一把火烧得魏人至今胆寒。
节心中甚是好奇,孤军深入,又无后援,都尉是如何做到全身而退,且大获全胜的?此乃奇功。”
韩策淡然一笑,也举起陶碗,却没有饮,只是轻轻摩挲着碗沿粗糙的纹路:“非我军用兵为奇,乃魏军军心已懈。在他们眼中,我等边卒不过是些可以随意践踏的草芥,殊不知,草芥聚拢起来,亦可燎原。”
他顿了顿,侧头指向窗外仍在轮换操练的士卒:“使者请看,那些人里,有魏国降卒,有被发配的罪徒,也有逃难至此的流民。
他们原本是一盘散沙,可一旦授之以严律,养之以食,信之以赏,便能成为披坚执锐的悍卒。能战者,非将,而是士气与人心。”
嬴节默然不语,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明白了,韩策这番话并非邀功,而是在告诉他,石牙坞的力量源泉是什么。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将领,这是一个懂得如何聚拢人心、化腐朽为神奇的人物。
夜色深沉,寒风卷着哨音掠过坞堡的角楼。
两道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秦使下榻的驿舍屋檐,正是阿獠和他最得力的两名亲信。
他们伏在屋脊的阴影里,借着风声的掩护,将耳朵贴近了瓦片间的缝隙。
屋内,烛火摇曳,嬴节压低了声音,正与他的心腹随从密议。
“此人绝非寻常边将,当为一代枭雄。观其行事,练兵、屯田、安民、聚心,样样皆是王者之术。石牙坞在其手中,已非一隅之地,而成一根楔入魏土的钉子。
若韩王昏聩不能用,此人必生异心。我大秦当设法诱之南下,远离韩都,许以高官厚禄,使其为我所制,或可作伐楚之先驱……”
风声渐大,掩盖了屋内后续的低语。
阿獠打了个手势,三人如鬼魅般悄然滑下屋檐,遁入黑暗,未惊动墙外巡逻的任何一名哨兵。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韩策便已拆阅了阿獠连夜呈上的密报。
昏黄的油灯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秦人倒是看得起我,想用爵禄名位来钓我这条鱼,却不知我的志向,从来就不在这一城一地。”
他唤来赵夯,沉声下令:“调两个屯的锐士,即刻出发,以‘春日巡边’为名,沿通往秦境的商道布防,每十里设一座烟墩,遇警即燃狼烟。”
他又转向云芷:“你以‘春季防疫’为由,即刻封锁通往秦境的那三条山间小道,严禁任何人出入。就说去年魏境的瘟疫有复发之兆,需严加防范。”
两道命令,看似平常,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隔断了嬴节一行与秦国本土的所有便捷联系。
三日后,嬴节一行告辞。
韩策依旧将他们送到坞口,礼数周全。
临上马前,嬴节忽然勒住缰绳,回头深深地看了韩策一眼,问出了一个无比尖锐的问题:“若有朝一日,秦韩之间不幸燃起战火,不知都尉愿为谁而守,又愿守在何方?”
霎时间,风似乎都停了。
赵夯等人皆是面色一紧,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韩策却面色如常,他提起身边卫士捧着的一壶酒,亲自为嬴节的酒囊斟满,却没有饮下自己那份,只是平静地说道:“策不知天下大势将如何,亦不知君王之心会怎样。策只知,但使我身后的韩土不失一寸一尺,韩策,必定会站在最前线。”
他没有回答为谁而战,只说了自己会站在哪里。
嬴节凝视着他,良久,终是点了点头,未再多言一字。
他一拨马头,率领随从疾驰而去,激起一路烟尘。
马队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地平在线,韩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敛去。
他转身走回侧厅,那里,一张崭新的、更为详尽的周边堪舆图已经铺开。
他的目光越过石牙坞,精准地落在地图上两个相邻的地名之上——“宜阳”与“新城”。
那是秦国东出,攻入韩国腹地的咽喉要道。
他拿起朱笔,在这两座城池之间,重重地画下了一道血色的横线。
“传我将令,”他对侍立一旁的阿獠道,“即日起,暗市暂停交易三月。所有从魏境流入的硝石、铜铁,全部入库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动。
秦人已经嗅到了血腥味,下一步,便是要撕皮见骨了。”
风起云涌,边关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一场更大的风暴,已悄然从西方汇聚而来。
韩策放下朱笔,走到窗前。
他的目光没有再投向嬴节离去的西方,也没有停留在地图上那条血红的战在线。
他望向坞堡南面那片广袤而沉寂的坡地,那里依旧覆盖着残雪,但在稀薄的阳光下,已能看到些许融化的迹象。
战争,打的是兵马,更是钱粮。
最坚固的堡垒,也可能从内部被饥饿攻破。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悠远,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沉睡的土地下,正涌动着截然不同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