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歌名,李浩的心,又是一沉。
好大的口气。
他倒要听听,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大明星,要怎么唱“活着”这两个字。
方羽抱着吉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带着沙哑质感的声音,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每天站在高楼上,看着地上的小蚂蚁……”
歌声响起的瞬间,巨幕上的画面,猛地一变。
镜头,是从蓉城最高的地标建筑,ifs国际金融中心的最顶楼,俯瞰下去的。
脚下,是繁华的春熙路。
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密密麻麻的人潮,在镜头里,真的,小如蚂蚁。
李浩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的呼吸,骤然一滞。
这个画面,他太熟悉了。
他的公司,就在ifs对面的写字楼里。
每天中午,当他吃完那份十五块钱的盒饭。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楼下的车水马龙。
他看着那些和他一样,为了生活而奔波的“小蚂蚁”。
心里总会涌上一股莫名的,既优越又悲哀的复杂情绪。
他从未想过,自己眼中看到的场景,有一天,会出现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演唱会舞台上。
更让他震惊的,是接下来的歌词。
方羽的歌声,依旧慵懒而戏谑。
“它们的头很大,它们的腿很细。”
“它们拿着苹果手机,它们穿着耐克阿迪。”
随着歌词,巨幕上的航拍镜头,瞬间切换成了无数个快速闪现的小格子。
每一个格子里,都是一个特写镜头。
地铁里,一张张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浮肿,却戴着最新款airpods的年轻人的脸。
写字楼的旋转门前,一双双被高跟鞋磨破了脚后跟,却依旧步履匆匆的腿。
深夜的格子间里,一个程序员一边敲着代码,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日益稀疏的头顶。
那只手,和李浩每天在镜子前,检查自己发际线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这些画面,太过真实。
真实到,象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一线城市里,每一个“打工人”光鲜亮丽的外壳。
露出了里面,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假装精致的内核。
李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那里,只剩下稀疏的几根头发,在顽强地抵抗着地心引力。
他突然发现,这首歌,唱的不是别人。
唱的,就是他自己。
那个头很大(因为聪明),腿很细(因为缺乏运动)的自己。
那个用着分期付款买来的苹果手机,穿着高仿耐克阿迪的自己。
那个每天都在为kpi、为房贷、为未来而焦虑的,渺小的自己。
舞台上,方羽的唱腔,变得更加漫不经心。
“上班就要迟到了,它们很着急。”
屏幕上,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在车流中惊险地穿梭。
一个年轻的白领,嘴里叼着包子,拼命地冲向地铁站。
公司打卡机前,无数只手,在最后一秒,争先恐后地按下了指纹。
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让人窒息的紧迫感。
“我那可怜的吉普车,很久没爬山也没过河。”
“它在这个城市里,过得很压抑。”
唱到这里,方羽低下头,轻轻地拍了拍身下的沙发。
那动作,不象是在拍一个死物。
而象是在安抚一个,和自己一样,被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失去了自由和野性的老朋友。
李浩想起了自己那辆,停在小区地落车库里的二手车。
买车的时候,他曾幻想过,要开着它去川西,去看雪山,去草原上撒野。
可三年过去了,它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公司楼下的停车场。
它每天行驶的轨迹,不过是家和公司之间,那段拥堵到让人绝望的两点一线。
原来,压抑的,不只是我。
还有它。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委屈,毫无征兆地,涌上了李浩的心头。
他的眼框,开始发热。
就在这时,副歌的旋律,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吉他、贝斯、鼓,三种最简单的乐器,却交织出一种让人心脏停拍的节奏。
方羽的声音,不再慵懒。
他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胸腔里,呐喊出了一句质问。
一句,对生活的质问。
“慌慌张张!匆匆忙忙!为何生活总是这样?!”
“难道说我的理想,就是这样度过一生的时光?”
这句呐喊,没有杭城站《追梦赤子心》里的那种意气风发。
也没有鸟巢站《存在》里的那种撕心裂肺。
它充满了,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之后,所剩无几的,无尽的疲惫和无奈。
象是,一个连续加了一个月班的社畜,在深夜无人的街头,发出的一声,无力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瞬间击穿了全场,所有“打工人”的心理防线。
他们或许职业不同,收入不同,年龄不同。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是那只,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的“小蚂蚁”。
另一边。
乐评人蜀中客,已经不知不觉地,放下了他那支准备记录“槽点”的笔。
他脸上的批判和审视,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困惑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
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方羽,不是在“演”。
他是在用一把,比任何乐评人的笔,都更锋利的手术刀。
冷静而残忍地,解剖着生活本身。
短暂的间奏过后,歌曲进入了第二段。
方羽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带着自嘲的腔调。
仿佛刚才那声疲惫的呐喊,只是一个错觉。
“一年一年飞逝而去,还是那一点点小积蓄。”
这句歌词,象一句平淡的叙述,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杀伤力。
李浩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自己那张工资卡的馀额。
那个数字,每年都在涨。
但它上涨的速度,却永远追不上蓉城那令人绝望的房价。
他苦涩地,笑了。
“我喜欢的好多东西,还是买不起。”
巨幕上,画面开始疯狂闪铄。
最新款的旗舰手机,限量版的球鞋,欧洲杯的门票,冰岛的极光……
一个个代表着欲望和美好的符号,接连不断地冲击着观众的眼球。
最后,画面定格。
一个男人,坐在计算机前,对着满满的手机购物车页面,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那个背影,孤独而落寞。
李浩觉得,那就是自己。
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他都会把购物车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一遍。
然后,再一件一件地,默默删除。
那种感觉,象是在和自己喜欢的东西,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就在现场气氛,逐渐滑向悲伤的深渊时。
方羽的歌声,突然变得狡黠起来。
他对着麦克风,用一种既象抱怨,又象感叹的语气,唱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歌词。
“都说钱是王八蛋……”
唱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全场观众,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句,会是一句对金钱的唾弃,或者对物欲的批判。
然而,方羽却咧嘴一笑,用一种近乎无赖的口吻,唱完了后半句。
“……可长得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