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是被喉间的灼痛感呛醒的,宿醉的昏沉像块湿棉絮堵在太阳穴,一睁眼,熟悉的青灰帐顶却换成了素色绫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松墨香——这不是他那间陋巷小院。
混沌中,昨日金銮殿的光景猛地撞进脑海:明黄御座前,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本科状元,太原王氏王玮——”“榜眼,陇西李氏李辉——”“探花,张扬——”。他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颤,寒门出身能得探花,已是祖坟冒了青烟,哪敢与世家子弟争辉。
下朝时,状元王玮却热络地勾住他的肩,“张兄才名远播,今日定要去醉仙楼贺一贺!”盛情难却,他跟着一行人上了二楼,目光却突然被墙面钉住——雪白的宣纸上,“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一行墨字力透纸背,落款处赫然写着“张扬”二字。
“小二,这诗句怎会题在此处?”他忍不住唤来跑堂的。
小二搓着手笑出满脸褶子,“客官您忘啦?上月您在这儿随口吟了这句,掌柜的惊为天人,特意从西市请了书法先生,恭躬敬敬题在墙上。如今您是探花郎,方才跨马游街时,那些小娘子扔的荷包都快把您的马压垮了,这京城谁不认得您呐!”
张扬摸了摸发烫的耳尖,刚要开口,王玮已拉着他往雅间走,“张兄别站着了,快入座,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王玮端着酒杯起身,眼底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熟稔,“如今咱们同朝为官,往后在朝堂上,还需互帮互助才是。”座中几人纷纷附和,“王兄说的是!”“往后多仰仗二位公子和张探花了!”张扬没什么应酬的心思,只跟着点头,指尖却悄悄攥紧了酒杯。
没承想,众人竟轮番给他敬酒,“张探花年轻有为,这杯我敬您!”“探花郎才名在外,可得多喝几杯!”他本就不善饮酒,不多时便头晕目眩,眼前的人影都叠了重影。
再睁眼时,周遭的雕花木窗、书架上的经卷都透着陌生的雅致。正恍惚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探花郎昨日可真是海量,三勒浆举着坛子喝,小的活这么大还是头回见!”
是狄仁杰府上的小厮狄春。张扬撑着身子坐起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问道:“狄春,我怎么在老师府中?”
狄春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床边,笑着回话:“昨天下朝后,老爷怕您应酬吃亏,让小的跟着您。我一直在醉仙楼一楼等着,忽然听见楼上吵吵着要您作诗,怕您喝多了出洋相,就赶紧上去把您扶回来了。”
“那我昨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张扬心下一紧,宿醉的断片让他格外不安。
狄春捂着嘴憋笑,“出格倒没有,就是您在酒桌上兴致一上来,当场怒写了三首诗!小的记性不好,就记了几句——‘天生我材必有用’,还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好象还有一句‘举杯邀明月’?具体的我记不清了,但探花郎您那诗句,听着就带劲儿,写得真好!”
他话音刚落,突然拍了下大腿,脸上的笑垮了些,“对了探花郎,我昨日扶您回来时,跟门口的书童顺口提了句‘您是狄阁老的弟子’,这事儿……不会给您惹麻烦吧?”
“你说呢?你这小厮,倒会多嘴。”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张扬猛地回头,只见狄仁杰身着常服,负手站在门口,连忙掀被下床行礼,“老师,学生昨夜失态,让您见笑了。”
狄仁杰走上前,抬手扶他起身,眼底满是欣慰,“你呀,失态归失态,写的诗句倒是不错。今日在宫中对奏时,圣上都听闻了你的诗,在御书房里连叫了三声‘好’呢。”
张扬的脸瞬间红到耳根,心里默默对李白道了声“抱歉”——这几首诗都是他从前读李白诗集时记下的,昨日醉酒情急,竟全搬了出来。
狄仁杰挥挥手让狄春退下,屋内只剩师徒二人,他才敛了笑意,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你的河南县县尉之职,吏部已经签发,文书刚转到阁部。只是这河南县不比别处,吏治复杂,真不知把这个职位交给你,是幸还是不幸。”
张扬接过文书,指尖触到纸页的凉意,眼神却愈发坚定,“学生定不姑负老师的信任,定会尽快查清河南县县令陈达娄的事,处理完公务后,便即刻前往崇州与恩师汇合。”
狄仁杰望着他年轻却沉稳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罢了,你有这份心就好。今日朝会……倒有件事,得跟你说道说道。”
上阳宫麟德殿上,武则天大发雷霆,下列众臣屏气凝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武则天厉声怒喝道:“几年前的幽州,现在的崇州,堂堂朝廷竟屡屡被这些宵小之徒玩弄于股掌之间,朝廷的尊严何在?天子的尊严何在?尔等身在阁部,朝廷重臣,遇此军机大事,竟玩忽懈迨,贪功失察,令奸贼佞鬼有隙可乘;北地夷狄猖獗万分,致令右威卫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大将折损,天威尽丧!你们还配身穿这件紫袍,惶惶然立于士大夫之列!”
众臣俯首,无人敢应。武则天深吸一口气,厉喝:“李昌鹤!”
李昌鹤颤斗出班,双膝跪地:“臣在。”
“歹徒袭占贺兰山驿站、假传塘报,怎么回事?”
“臣已命兵部传檄崇州,令丘静即刻调查!”
武则天冷笑:“等你查完,朕的人头早给李尽灭了!”
李昌鹤匍匐向前:“臣失察,罪该万死!”
“赵文翙借道突厥,大军竟在其境失踪,又怎么说?”
李昌鹤抬头:“事起仓促,臣已派李翰赴甘凉查察。”
“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武则天怒叱。
李昌鹤哆嗦着:“臣知罪!”
“怀英!”
狄仁杰越步出班:“陛下。”
“即日起免去李昌鹤兵部侍郎,留部听用!”武则天下令。
狄仁杰却上前一步:“陛下,李大人虽有错,然此事乃歹人周详策划。臣身为内史,失察之责首当其冲,请陛下降罪。”
张柬之亦出列:“臣为鸾台侍中,也难辞其咎。”
武则天脸色稍缓,对李昌鹤道:“起来吧。”待其起身,又道:“此事关乎社稷,务必速查元凶、整顿军备、安抚崇州!”
三人齐应:“陛下所言甚是。”
“怀英,依你看,谁可担此重任?”
张柬之抢先道:“除狄仁杰外,无人可担!”
李昌鹤连忙附和:“狄阁老德高望重,素有‘神探’之名,再合适不过!”
武则天望向狄仁杰,面露笑意:“三年前幽州案,你旬月告破。今日这担子,你怕是又要挑了。”
狄仁杰躬身:“事关江山,臣岂敢推辞!”
武则天道:“好,就这样定了!怀英,兹委尔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崇州大都督,提崇州事,率左卫主力往镇崇州,一来御强寇于城下,二来查察此案,便宜行事,圣旨即刻下达!”
“臣遵旨,谢恩。”
武则天道:“崇州刺史丘静不谙军事,不体大局,竟置三军将士于不顾,危急之时拒不为大军提供粮草被服,致使大军羸弱,致遭败绩,着即免去其崇州刺史之职,命千牛卫押解进京,听候处置。”
“陛下圣断。”
武则天继续道:“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虽遭败绩,但情非得已,且在此前曾屡屡上表言明处境,然塘报却为歹人截夺,实非彼之过。命其留任崇州暂任崇州刺史之职,候援军到达,协同怀英整顿军务以利再战。”
张扬听完后说道:“这幽州?崇州?难道是一伙贼人?”
狄仁杰点点头,道:“是的,几年前的幽州使团案,贼人率逆党截杀使团、妄图挑起两国战火的逆魁,化名金木兰的翌阳郡主李青霞服毒之后,元芳曾经问过我‘大人,翌阳郡主身为皇室贵胄,行为受到很多约束,她怎么能够组织起一支如此庞大的叛党队伍?’,我那个时候万分不解,只能说‘这个问题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但现在已随郡主的死成为永久的谜团。永久的谜呀!’”
“现在这伙贼人又出现了,同样的手段,同样的内外勾结,几年前的幽州被我攻破后现在又在崇州故技重演,看来我们的对手很强大。”
张扬说道:“老师,此去还望您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啊。”
狄仁杰笑着说道:“元芳会提前出发,八大军头会跟着我随身保护。”
张扬说道:“您素来喜欢微服私访,学生我真的很担心。”
狄仁杰笑着说道:“哈哈哈,你呀还是胆小,放心吧,能杀死我狄仁杰的人还没出来呢。”
到了中午狄仁杰接到旨意后,将任永昌县的曾泰喊来。
张扬说道:“给曾师兄见礼。”
曾泰说道:“师弟,第一次相见师兄还未给你准备礼物。”
张扬赶忙说不必不必。
狄仁杰对曾泰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我们恐怕要马上出发前赴崇州。”
曾泰点点头:“刚刚元芳都告诉我了。”
狄仁杰道:“眼下事态非常紧迫,皇上已委我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往镇崇州,我们不能再等,要立刻行动起来!”
众人徐徐点点头。狄仁杰略一沉吟道:“元芳,你连夜出发,立刻赶往贺兰驿——我看那里定然不会风平浪静。”
李元芳道:“即使水面平静,水下也必有暗涌!”
狄仁杰笑着点点头:“调查完毕,你便赶到崇州与我会合。”
李元芳一拱手:“卑职这就下去准备,今夜就动身。”说完,他大步走出门去。
狄仁杰望着曾泰:“曾泰,我看你也不必回永昌县了,明日我具表将你调在我麾下听用,你就随我前赴崇州。”
曾泰大喜:“那太好了,学生求之不得!”
狄仁杰点点头,长叹一声:“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张扬说道:“路上还望一切小心。”
狄仁杰对着张扬说道:“记住,河南县县令只是很重要,不可懈迨。”
张扬说道:“是。”
此时,如燕嘟着嘴道:“李将军走了,曾叔叔跟您去了,那我呢?”
狄仁杰一愣,继而笑道:“你一个女孩子,还是留在洛阳吧。”
如燕别别扭扭地道:“那,好吧。”
狄仁杰转身对狄春道:“立刻收拾行装,三天后我们会同大军一起出发!”
狄春领命。
如燕轻声嘟囔着:“都走了,就把我一人留下,我又不是看大门的。”
狄仁杰转过身来:“如燕呀,你在嘟囔些什么?”
如燕笑了,她伸手挽住狄仁杰的骼膊:“叔父,您想想,要是您在路上闷了,怎么办呢?”
狄仁杰一愣:“我不会闷的。”
如燕晃了晃他的骼膊:“我说万一呢?”
狄仁杰道:“万一?那你的意思是……”
如燕赶忙道:“如果有我在,还能跟您说说话,给您解解闷儿不是。万一有案子,咱也能帮您分析分析,我挺聪明的,我爹就说我象您。”
狄仁杰哈哈大笑:“说了半天,你还是想和我一起去呀!”
如燕道:“您再考虑考虑。”
曾泰笑道:“恩师,如燕可是了不起呀,把她带在身边,也许真能帮上您的忙。”
狄春也道:“老爷,就让小姐跟咱们一起去吧。”
狄仁杰尤豫了片刻道:“而今崇州新败,情势不稳,我怕会有危险呀。”
如燕赶忙道:“我不怕危险,危急时刻我才显身手呢。”
狄仁杰笑了:“你爹把你交给我,我怎么能让你屡屡犯险呢?永昌之事,若不是你的运气好,恐怕也会落得和曾泰同样的下场。”狄仁杰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头:“好了,这样吧,我答应你,只要崇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我就派狄春接你过去。怎么样?”
如燕的嘴撅了起来:“那得什么时候呀?”
狄仁杰笑了:“多则一月,少则十天。”
如燕委屈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李元芳连夜收拾随身物品,装入包裹。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手边的那口链子刀上。他拿起刀,轻轻地挥了挥,随手将链子刀也一同塞入包裹,系好,然后将幽兰剑横插过去。
此时,张扬敲门后,说道:“可以进来吗?”
李元芳说道:“进来吧。”
张扬笑着说道:“这把幽兰剑真好看啊。”
李元芳笑着说道:“这是我的故友赠予我,名家打造的。”
张扬放下幽兰剑说道:“李将军,您送我的横刀,我还不太会用呢。”
李元芳说道:“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呢,这个给你。”说着递过来一本书,道:“这是我当年在甘南道当游击将军之时练刀的一些注释,会对你有个很好的启发,等你来了崇州我再陪你好好练练,刀法还是要对战中才能提升。”
张扬接过书,说道:“多谢将军。”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李元芳喊了声“进来”。如燕走进来,李元芳道:“哟,如燕,怎么是你呀?”
如燕笑道:“李将军,我想求您个事儿?”
李元芳道:“你说。”
如燕道:“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走啊?”
李元芳愣住了:“你,跟我一起走?”
如燕道:“是呀。”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大人知道吗?”
如燕笑道:“他当然知道了,要不我哪敢来找您呀。”
李元芳道:“行,没问题,只要他知道。”忽然李元芳心里犯了嘀咕,既然狄公同意,为何她还要来问他。他点了点头:“我去问问他。”说完,向门口走去。
如燕一把拉住他:“哎,你别去!”
李元芳回过头,笑道:“怎么?”
如燕脸一红,松开手道:“哎呀,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宽广,四海为家,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说叔父知道,叔父就肯定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李元芳笑了:“好吧,不问就不问。”说着,他转身走了回来。
如燕松了口气。李元芳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随口问道:“大人为什么不让你去呀?”
如燕道:“他说怕有危险。”她一下明白过来,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元芳看着如燕,不再说话了。如燕的嘴撅了起来,气哼哼地道:“没错,叔父不让我去!所以我才来求你呀!你们都去玩儿了,凭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洛阳!”
李元芳苦笑道:“如燕呀,你以为我们是去玩儿呀?”
如燕哀求道:“哎呀,我求求你了,就带我走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大人不同意,我绝不能带你走。”
如燕大声喊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是女的,对吧!”
李元芳道:“如燕,大人是为你好,怕你遇到危险!”
如燕猛地站起身:“你们看不起我,我偏要做一番大事给你们看看!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说完,她飞跑着冲出门去。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张扬说道:“将军,一切小心。”
“放心吧。”
李元芳连夜出发,狄仁杰也准备出发崇州,张扬也该踏上自己的征程。
第二日来到吏部拿到自己的官凭文牒,官袍等物品,前往河南县县衙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