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打了鸡血般的王彪，赵美兰靠在椅背上，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钢笔。
她知道，王彪这颗棋子，她下对了。
他就是一头被压抑已久的饿狼，把他扔进北方那片陌生的丛林，他会用最原始、最野蛮，也最有效的方式，为自己，也为美兰实业，撕咬下一块最肥美的血肉。
正思忖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副厂长老张，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满脸颓丧与焦急。
赵美兰眯眼一看，哟，这不是龙叔吗？
那个当初跟她合伙开电子表厂，后来分道扬镳，自己搞了个“龙王”牌录音机的江湖大佬。
他怎么这副德行？
“赵总，”老张的脸色有些古怪，“龙叔……龙王电器厂的龙总，说有急事找您。”
龙叔一见到赵美兰，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几步冲到她面前，那张往日里霸气横流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愁云惨雾。
“赵总！”他一时情急，称呼都乱了。
“你可得帮帮我啊！”
“我这次，是真的要走到绝路了！”
“龙叔，坐。”
赵美兰的声音很平静，示意老张给龙叔倒水，目光却像探针一样，细细地审视着他。
这还是那个前呼后拥的龙叔吗？
赵美兰几乎认不出来。
记忆里那个江湖大佬的影子，在此刻这个男人身上找不到分毫。
他身上的名牌衬衫，像是裹着咸菜的抹布，皱得不成样子。
头发油腻地结成一缕一缕。
眼窝塌陷下去，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里，只剩下蛛网般的血丝和一片死灰。
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穷途末路的酸腐气。
看来，是真的走到悬崖边上了。
龙叔抓起水杯，像是要把杯子捏碎，猛地灌下去半杯，喉结剧烈滚动。
水，没能压下他心里的火。
“赵总。”
他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充满了无尽的苦涩。
“我的厂子，要完了。”
赵美兰眉峰不动，对此并不意外。
“怎么？你的龙王录音机，不是一度要跟进口货掰手腕了么？”
这话并非客套。
龙叔这人，草莽出身，但身上那股敢打敢拼的狠劲和魄力是真的。
电子表生意分家后，他立刻嗅到了录音机的市场，拉起人马单干。
“龙王”牌录音机，质量过硬，价格又只有进口货的一半，加上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路数，销售网铺得又快又广，着实是风光无限。
被赵美兰提起旧日辉煌，龙叔的脸上划过一抹剧痛，随即化为沉重的叹息。
“别提了……那都是老黄历了。”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赵美兰，那目光里有嫉妒，有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折服。
“赵总，我今天才算服了你……”
他苦笑，声音里满是自嘲。
“你才是那个真正看得远的人！”
“当初你一门心思砸钱搞彩电，我还笑话你步子太大，早晚扯着蛋。现在我才晓得，我那点眼光，跟你一比，就是个笑话！”
“你的美兰彩电一出来，天都变了！”
“现在的人，兜里但凡有两个钱，想的都是怎么把家里的黑白疙瘩换成彩色的，谁还他妈的稀罕听个破录音机？”
“我的货，现在全在仓库里生锈！一台都卖不出去！”
“经销商堵着门要退货，银行的人天天上门催命，厂里几百张嘴等着我开饭……”
“我……我他妈快被逼疯了！”
龙叔越说越激动，一拳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赵美兰静静听着，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
龙叔说的，她都懂。
这就是时代。
你以为你在浪潮之巅，其实浪潮只是还没来得及拍死你。
龙叔的失败，不是他不够拼，也不是他的产品不够好。
是他站错了赛道。
当赵美兰在彩电这个未来的风口上布局时，他还沉醉在录音机带来的蝇头小利里。
一步慢，就步步都赶不上了。
现在风浪打来，他自然是第一个被淹死的。
“你手下那帮兄弟呢？”赵美兰淡淡问道。
她记得，龙叔身边总围着一群当年一起闯荡的兄弟，个个都是他厂里的核心。
提到这个，龙叔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兄弟？呵呵……”
“我风光的时候，他们是我的好兄弟，‘大哥’叫得比谁都甜。”
“现在我快倒了，这帮‘好兄弟’，跑得比谁都快！”
“前几天开会，我本想让大家伙儿一起扛，要么降价清仓，要么转行。你猜怎么着？”
龙叔的眼球爆出骇人的红血丝。
“那哪是来想办法的？那是来分尸的！”
“他们联合起来逼我，要把厂里最后那点钱分干净，然后各奔东西！”
“我说厂子散了，就真什么都没了。他们说，当初跟着我，是图发财的，不是来陪我一起死的！”
“还有我最信的那个副手，阿虎！我当他是亲弟弟！销售全交给他，他妈的，他竟然背着我联系我的对家，要把我的客户名单打包卖了！”
“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我现在连裤衩子都得让人扒干净！”
说到最后，这个在外面横着走的汉子，声音竟带上了哭腔。
赵美兰心中并无波澜。
她早就看透了这种所谓的江湖义气。
能一起喝酒吃肉，未必能一起啃糠咽菜。
当初她选择自己单干，就是不想把自己的未来，绑在这种一戳就破的“情义”上。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赵美兰问道。
龙叔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赵美兰，眼神里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和希冀。
他很清楚，如今的鹏城，有能力，且有可能拉他一把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赵总……我知道，咱俩当初……我再来找你，不地道。”他搓着手，曾经的霸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卑微，“可我真的没路了。我不想我拼了半辈子打下的江山，就这么没了。”
“我……我想跟你一样，我也想搞彩电！我知道我没技术，也没钱。但是，赵总，你能不能……拉兄弟一把？”
他看着赵美兰，目光无比恳切。
“只要你肯拉我一把，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一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就算是……把我的厂子给你，我龙某人给你当牛做马，也认了！”
为了保住心血，他把最后的尊严也踩在了脚下。
赵美兰沉默了。
指尖的敲击停了下来。
帮，还是不帮？
从商业角度，最好的选择是让他死。
龙王厂倒了，美兰电器可以顺理成章地吞下他所有的市场和渠道，一家独大。
赵美兰的脑海里，闪过初到鹏城时，龙叔帮她挡下麻烦的场景。
那虽是一场交易，可人情，欠下了就是欠下了。
何况，一家独大，未必是好事。
没有饿狼在后面追着，狮子也会变懒。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龙叔，已经是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再也构不成威胁。
一头被驯服的狼，总比一头藏在暗处的狼，要有用得多。
赵美兰心里，有了决断。
她抬起眼，迎上龙叔那充满乞求的目光，语调平缓。
“龙叔，帮你，可以。”
龙叔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不过。”
赵美兰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我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