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这儿起,徐鸡这傻大个儿的命,好象突然撞上大运了。
他再也不是黑拳市上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沙包,也不是牲口市里被随便喊价、倒来倒去的货。他成了徐州副将黄得胜独一份儿的私人物件——“门神”标兵。
这小半年,“门神”被养得越发膘肥体壮。黄得胜可在这活招牌身上下足了本钱。
他特意叫军营里手艺最老到的铁匠,给徐鸡量身打了一副明光铠。那锃亮锃亮的大护心镜,快把他整个胸膛都盖住了;每一片甲叶子都磨得溜光水滑,涂上了厚厚的金漆,太阳底下一晃,金光闪闪,刺得人眼都睁不开;鲜红得象血的战袍披在金甲外头,衬得他那原本就山一样壮实的身子,更显得高大威猛;那顶沉甸甸的头盔顶上,还高高插着五颜六色的野鸡毛,风一吹,晃晃悠悠。
等徐鸡把这身行头全套上,那张因为半年多好吃好喝、褪了菜色显出几分英气的脸,在金甲红袍的映衬下,远远看去,真跟庙里壁画上走下来的天兵神将似的,气势汹汹,看着就让人不敢靠近。
“好!好一员虎将啊!”黄得胜每次瞅着自己这金光闪闪、威风八面的跟班,都忍不住得意地挺起大肚子,捋着下巴颏儿,发自肺腑地夸一句。
他心里当然门儿清,这不过是个空长个好皮囊、没脑子的傻蛋。可那又咋地?他黄副将图的,不就是这个排面儿!不就是这能晃瞎别人狗眼、让同僚们看得眼红心痒的脸面吗!
所以,打那以后,黄得胜不管去哪儿,屁股后头必定跟着这尊一声不吭的“金甲战神”。
校场点兵,徐鸡象一尊真正的战神塑象,矗立在观礼高台的侧翼,金甲在万千兵卒艳羡或敬畏的目光中熠熠生辉;
城中最好的酒楼宴饮,他披挂整齐,抱着沉重的金盔,如同门神般沉默地护卫在雅间雕花门外,那刺目的金光和如山的气势,让路过的歌姬伙计都摒息绕行;
即便是去拜访同僚上官的私邸,徐鸡也必定如影随形,金光闪闪、纹丝不动地“杵”在人家气派的大门口,成为一道无法忽视的、属于黄副将的独特风景,引得所有进出之人无不侧目惊叹,窃窃私语。
对徐鸡而言,日子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也前所未有的“好”。他只需穿上这身能吸走所有阳光的沉重铠甲,就能换来足够填饱肚子的饭食。
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像根钉子一样站着。这对常人或许是难以忍受的酷刑,对他却仿佛是回归了某种本能,甚至是一种享受。一站便是几个时辰,烈日暴晒也好,寒风凛冽也罢,他如同一块没有知觉的磐石,纹丝不动,眼神永远放空,将自己与周遭的喧嚣彻底隔绝。
只有黄得胜那特有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呼喝,或者眼前突然递过来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才能在他那空茫如同深潭的眼底,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大半年时光,便在金甲日复一日的无声闪耀和长久的、近乎永恒的静立中,缓慢而安稳地流逝。阳光每天爬上他金色的肩甲,又缓缓滑落,在他脚边拉长沉默的影子。
天启七年三月,春日煦暖,徐州城街市人声鼎沸,车马粼粼。
徐鸡穿着那身黄得胜副将引以为傲的金漆明光铠,怀抱沉重的金盔,象一尊沉默的铁塔,杵在“醉仙楼”墙角浓重的阴影里。
午后的阳光斜射在他身上,锃亮的护心镜和涂金甲片将光晕撕扯、反射,化作一道道刺目的金芒,灼得过往行人纷纷眯眼侧目,却又忍不住偷瞥这尊奇异而威武的“神象”,随即又慌忙加快脚步避开。
他空洞的大眼茫然地穿透涌动的人潮,聚焦在虚无的前方,唯一的念头便是等待酒楼内推杯换盏的主人那一声粗嘎的召唤。
“啧啧啧!好一个金甲神将!真真儿是威风凛凛,天神下凡呐!”一个沙哑中带着刻意惊叹的声音突兀地在徐鸡身侧响起。
只见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形精瘦的汉子踱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谄媚又市侩的笑容,正是专做人口买卖的牙子张三。
张三眼珠灵活一转,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热气腾腾的白气裹挟着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散开来。里面是几个刚出炉、白胖暄软、油汁微渗的肉包子。
他故意把包子凑到徐鸡鼻子底下,几乎要挨到那高挺的鼻梁,声音带着十足的诱惑:
“兄弟,站了大半晌,累坏了吧?瞧瞧这汗珠子!饿不饿?快闻闻,刚出锅的大肉包子!皮薄馅儿大,油汪汪的五花肉剁的!香吧?跟我走,顿顿都有这样的好嚼谷,管够管饱!让你吃得肚子滚圆!”
那霸道而熟悉的肉香象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住了徐鸡迟钝的感官。他那只对食物有反应的鼻翼剧烈地翕动了一下,“咕噜……”一声沉闷的喉音从深处滚出。
那双原本空洞如同深井的眼眸,艰难地转动,终于死死地聚焦在油纸包上那几个白胖诱人的包子上,再也挪不开分毫,嘴里含糊地挤出两个字:“吃……香……”
“对对对!香!香得很呐!”
张三脸上的笑容像绽开的菊花,趁热打铁,麻利地拿出一个滚烫的包子,塞进徐鸡粗糙的大手里,
“快尝尝!趁热乎才够味儿!油滋滋的肉馅儿,一口下去,美得很!”
徐鸡看也不看,张开嘴,三口并作两口,硕大的包子瞬间消失在他口中,滚烫的肉汁混合着油脂顺着他线条刚毅的下巴流淌下来,滴落在闪亮的金甲胸铠上,留下几点油渍。他根本感觉不到烫,只知本能地吞咽。
张三见状,三角眼闪过一丝得色,立刻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推心置腹的亲热劲儿:
“哎呀,这儿人来人往的,风也大,灰也大,吃包子多不自在!兄弟,我知道前头巷子里有家铺子,刚出炉的烧鸡,皮脆肉嫩,油光锃亮,那才叫一个香!还热乎着呢!走,哥带你去,咱找个清静地儿,慢慢吃,管够!我张三说话算话,绝不骗你!”
“烧……鸡……”
徐鸡混沌的脑子里似乎只捕捉到了这两个无比诱人的字眼。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高大的身躯在张三的半搀半引下,顺从地离开了墙角的阴影。
张三心中狂喜,引着这尊移动的金山,一前一后,很快拐进了酒楼旁一条狭窄僻静、堆满杂物的死胡同。
刚把徐鸡引进巷子深处,张三立马撒开手,扭头冲墙角那堆破筐烂木头一挥手,压低嗓子吼道:“还磨蹭啥?动手哇!”
他这声吼就象个信号,那堆破烂后头“噌”地窜出两条黑影,饿狼扑食似的直冲向徐鸡!
“手脚给老子麻利点儿!”张三厉声催促,三角眼里凶光直冒。他顺手柄手里那油纸包揉成一团,不管不顾地把里头剩下几个还滚烫的肉包子,一股脑全塞进徐鸡那张还在机械嚼着、糊满油渍的大嘴里,“吃!快吃!都给你!管够!”
“唔…咕噜…”徐鸡喉咙里发出一串满足又含糊的咕哝声,大脑袋本能地耷拉下去,整个魂儿都被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又热又香的肉馅勾走了。滚烫的油汤烫得他嘴里发红?他压根儿没感觉!那点疼算啥?哪有吃东西要紧!
眼瞅着危险扑到跟前,绳子都要上身了,他那迟钝的脑子,屁反应没有。
那俩帮手一看就是老手,手脚快得很。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带条疤的汉子,手里攥着根拇指粗的麻绳,脚下一滑就贴到徐鸡身边,绳子头直往他那跟房梁似的粗脚踝上套。
另一个精瘦点的,鬼影子似的“嗖”一下绕到徐鸡宽得象门板的后背,两条骼膊铁箍般猛地勒上去,同时右腿膝盖狠狠顶住徐鸡后腰眼那要命的地方,想压住他可能的本能反抗。
“疤脸!捆死结!腿脚都缠紧实喽!”张三在旁边紧张地盯着,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这傻大个儿突然吃疼或者回过味儿来,那力气能掀翻头牛!“这憨货要是缓过神,咱仨捆一块儿都按不住!”
“知道!”疤脸闷声应着,手上快得象穿花,“唰唰唰”几下,那粗糙的麻绳就在徐鸡古铜色、筋肉虬结的小腿和脚踝上缠了好几道,死结打得死死的。
后面那精瘦汉子也一点不含糊,趁着徐鸡被食物勾引着、身子往前弓的当口,双臂猛地一发力,把他那两根铁柱子似的骼膊硬是反拧到背后,同样用粗麻绳在手腕子上死死捆牢,绳结都勒进肉里去了。
捆瓷实了,俩人都偷偷松了口气,脑门子上汗都出来了。再看徐鸡,还是那副懵懂样儿,只顾着费力地咽嘴里那塞得溜满的包子,油亮的汤汁顺着他嘴角流得更欢了,“吧嗒吧嗒”滴在土里。
“操!这身皮真他娘的沉!”疤脸喘了口粗气,骂骂咧咧地开始上手扒徐鸡身上那身像征黄副将脸面的华丽金甲。金漆的甲叶子互相刮蹭,哗啦啦响得刺耳。护心镜、护肩、护肚子……一件件死沉死沉的玩意儿被他们七手八脚地硬扯下来,随手就扔在脏兮兮的青石地上,那锃亮的金漆立马就蒙上了一层灰土。
张三瞅着被麻绳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嘴里还塞着包子皮、眼神依旧空茫茫的徐鸡,又瞥了眼地上那堆沾了土的亮金甲,三角眼里精光直闪。他赶紧朝疤脸和精瘦汉子一抱拳,嘴皮子快得跟崩豆儿似的:
“几位哥哥,受累受累!这头‘肥羊’算是稳稳当当落咱兜里了!先前咱们说好的,这身金闪闪的好东西,”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铠甲,“归你们哥俩处置!是拆零碎了当铜铁卖,还是找个懂行的铺子整个儿出手,能卖一百两那是本事,卖二百两更是能耐!咱之前欠哥哥们那笔赌债,”他嘿嘿一笑,“今儿个可就算是一笔勾销,两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