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五月初六。日头高悬,却隐有燥风拂过京师街巷,卷起细微尘埃。
京师王恭厂外围街巷间,徐鸡独自游逛。市井喧闹得紧,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幌子五颜六色招摇着。
宣武门外街衢喧嚣如沸。青石板上车辙深陷,运煤骡车与官轿争道,车把式挥鞭喝骂:“兀那轿夫!滚开些,炭灰眯眼莫怨爷!“绸缎庄前,伙计抖开一匹杭绸,对戴方巾的士子唱喏:“松江紫花布新到,三钱一尺!您摸摸这经纬?“士子指尖捻过布面,微微颔首。
食肆酒铺油烟蒸腾。“福顺楼“幌子下,跑堂托着油碟穿梭:“熘肝尖儿、爆三样,热乎的——“门边醉汉忽被泼了半碗羊汤,掌柜揪住他衣领:“赊帐三日,当爷爷开粥厂?“两个衙役踱进店,指头敲着柜台:“刘掌柜,上月&039;平安钱&039;该结了。“掌柜忙塞过碎银,赔笑:“差爷辛苦,烫壶酒暖暖?“
成衣铺前围满妇人。“赵娘子瞧这苏绣褙子!“老板娘抖开衣裳,“扬州新到的样子,衬您这玉色马面裙正相宜!“忽闻街心铜锣乱响,四个快手锁着书生拖过:“犯夜禁的酸丁,押去兵马司吃棍子!“书生挣扎:“学生归家侍母疾——“锁链哗啦一响,惊得妇人掩面退避。
文玩摊子冷清许多。瘦摊主守着褪色“徽墨湖笔“布招,对闲逛老叟低语:“嘉靖年的仿哥窑笔洗,三钱银子拿走。“忽见绸衫男子驻足,摊主精神一振:“爷台好眼力!这端砚是宋坑老货“话音未落,男子袖中滑出块假玉塞进砚台,高声嚷道:“贼囚!敢偷爷的传家宝!“摊主脸色煞白,被揪着领子拖进暗巷。
货郎担子挤在墙根。“描花样子、红头绳——“吆喝声里,蓬头少女跪在“卖身葬父“草标旁,破席卷着尸首。穿锦袍的胖子踢了踢草席:“十两,跟爷走?“少女抖如落叶,忽被个布衣汉子拦住:“这丫头某买了!“掷下钱串叮当响。胖子啐道:“穷酸充好汉!“悻悻转进赌坊,门帘后传来骰子噼啪声。
校场口空地上,卖艺汉子赤膊拍胸:“京师把式王,拳打南山虎!“铜锣翻飞间,两个无赖摸进人堆割钱袋。看客正喝彩,斜刺里伸出铁钳般的手扣住贼腕!黑衣壮汉冷笑:“顺天府牢饭香么?“贼人哀嚎跪地,人群轰然叫好,却见壮汉袖口露出半截“东缉事厂“牙牌
徐鸡娃在冷清街角馄饨摊坐下,粗陶碗里浮着十来个雪白元宝。摊主铁勺敲锅沿:“鲜肉韭黄馅儿,三文管饱!”少年吸溜吞下热馄饨,烫得直哈气,油花溅湿了粗布衣襟。
邻桌算命摊布幡“铁口直断”猎猎作响。老卦师山羊须微颤,乜斜道:“小兄弟印堂晦暗,今日切莫近水火。”徐鸡娃摸出两枚磨亮的万历通宝:“求老神仙赐个平安卦。”
竹签筒哗啦摇动,一支签“啪嗒”坠案。老卦师捻签对光细观,眉头渐锁成沟壑,半晌缓声诵:
异客惊雷醒梦残,
九霄霹雳万灵灭。
电光蚀骨蜕凡蝉,
一点灵光粒子存。
诵罢将竹签推回,枯指敲案喟叹:“血光冲天之下下签!小兄弟速归家闭户,远离人烟绸密处,切莫存窥探之心!”
徐鸡娃喉头一紧,强笑拱拳:“老神仙说笑了,天子脚下承平之地,哪得这般祸事?”话音未落,隔壁草靶子红艳刺目——冰糖葫芦小贩刀削竹签,扬声断喝:“蜜浸大山红!三文一串甜掉牙!”
少年眼珠早黏在透亮糖衣上,摸出铜钱嚷道:“老哥来一串!”咬破糖壳酸得眯眼,山楂籽噗地吐进煤灰堆。
几辆蒙着厚厚油布的大车正停在那儿,车辙深陷泥地,显是载重极沉。库丁兵卒吆喝着,正从车上往下卸货。一个穿着吏员服色的小头目,挥着鞭子,不耐烦地抽打着动作稍慢的苦力后背:“手脚都麻利些!磨蹭什么?甲字库那边眼巴巴等着呢!误了戌时的交割,你们担待得起?”
一个苦力闷哼一声,肩上扛着沉重的木箱,脚步跟跄了一下,忍不住抱怨:“王头儿,忒沉了!这味儿也太冲,熏得人脑仁儿疼!”
小吏眼一瞪,鞭梢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空鞭:“废话!火药能没味儿?没味儿那还是火药吗?快搬!再废话今儿个的工钱就别想要了!”空气中那浓烈的硫磺味,随着木箱落地扬起的尘土,愈发刺鼻地弥漫开来。
徐鸡心头没来由地一紧,停住脚步远远观望。那高墙在他眼中仿佛匍匐的巨兽,一辆辆蒙着油布的车尤如工蚁,正将致命的“黑粉”源源不断运入巨兽腹中。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竹签上残留的糖渣,方才的兴奋劲儿被一股莫名的不安取代,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恰在此时,一个挎着竹篮卖香烛纸钱的老婆婆颤巍巍地从旁边走过,浑浊的眼睛扫过忙碌的厂区,嘴里念念叨叨:
“造孽哦……这么些个火药堆在一处……王恭厂……可别哪天轰隆一声炸喽……”她声音不大,却象根冰冷的针,刺进徐鸡的耳朵里。
他莫名地更加心慌,那高墙的阴影似乎更浓重了。硫磺味呛得他嗓子发干发痒,只想离这火药库局域再远些,再远些。不安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刚被糖葫芦甜暖的心。
骤然间,一道惨白电光无声撕裂天幕,带着毁灭气息,精准劈向徐鸡天灵盖!他头顶剧痛冰冷,眼前一黑瘫软,冰糖葫芦滚落。
同一刹那,轰隆巨响!王恭厂火药库局域爆炸,地狱火球冲天而起,化作死亡蘑菇云。
冲击波如海啸席卷,空气撕裂尖啸。远处哭喊:“地龙翻身了!跑啊!!!”人群狼奔豕突。
高大城墙脆弱崩碎,条石如陨星抛落。冲击波如无形的剃刀横扫而过!屋舍剧烈摇晃、墙倒屋塌,化为齑粉。
巨木、碎瓦、石磨成致命流星雨砸向人群。黑灰浓尘混合硝磺血腥,吞噬天光。哭嚎、惨叫、倒塌声交织,街道沦为炼狱深渊。
……
巳时初刻,东厂公务房熏香袅袅,气氛肃穆慵懒。
张录垂手肃立,向端坐紫檀椅上的刘福全汇报:“郑一官料罗湾败荷夷后,声势更隆,澎湖船只泰半挂其令旗。”刘福全年约五十,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慢条斯理撇茶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专注聆听。
屏风后,魏忠贤歪在明黄锦褥软榻上闭目养神,两名小太监跪侍,一捶腿一敷热巾。室内寂静,只馀张录低沉声与杯盖轻碰脆响,檀香、茶香与权力压抑感弥漫。
轰隆——!一声震碎魂魄的巨响从地心爆出,穿透厚墙屋宇,如亿万巨鼓擂响、天穹崩塌!大地连同公务房如扁舟颠簸摇晃。
“啊——!”
“地龙翻身了?!”
“护驾!护驾!”
瞬间,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惊呼、尖叫和器物倾倒粉碎的刺耳交响!
刘福全手中的盖碗“啪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他脸上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狼狈,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却被剧烈的摇晃狠狠掼回椅中,狼狈不堪地抓住扶手才没摔倒,尖声嘶吼:“护驾!护住厂公!”
屏风之后更是乱作一团!闭目养神的魏忠贤猝不及防,整个人如同滚地葫芦般从榻上重重摔落下来!昂贵的明黄锦褥也滑落在地。
两个伺候的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想扶,却被剧烈的晃动带倒,三人滚作一团!魏忠贤又惊又怒,白面涨得通红,头上的热巾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手忙脚乱地试图爬起来,尖厉的嗓音带着破音:“反了!反了!是哪个杀才?!快!快扶咱家起来!查!给咱家查清楚!”
巨响瞬间,张录本能前扑翻滚,双臂护头贴地蜷缩。轰鸣震耳欲聋,他心头雪亮:此非地震!动静方位——王恭厂火药库炸了!鸡娃尚在彼处!
刘福全惊魂未定,身子趔趄,被几个番子七手八脚扶起。他面色煞白,衣袍溅满茶渍,声音哆嗦:“护驾!护住厂公!”
魏忠贤更是被一群太监簇拥着护在中央,白面涨红,尖厉的怒斥刺破烟尘:“反了!是哪个杀才干的?!快!扶咱家起来!查!立刻给咱家查清楚!”
刘福全慌忙附和:“厂公息怒,小心身子骨。”
张录本能地贴地蜷缩,此刻却成了众矢之的。几个东厂高手手持绣春刀,厉声喝止:“退后!外来人休得靠近!”刀尖抵住他额头,冰冷刺骨。
他如犬伏地,低声道:“公公,小的愿效犬马之劳。”一名高手冷笑:“厂卫人才济济,用不上你这等江湖草莽!”张录动弹不得,只得咬牙隐忍。
魏忠贤站稳后,目光如刀扫过张录,手一摆:“张录,这里没你的事,自去吧。”他声音阴冷,不容反驳。
张录急道:“厂公,东南局势……”
魏忠贤不耐烦地打断:“滚!出了这等祸事,谁管那些鸟事?”
刘福全忙使眼色:“还不快走!”
片刻后,东厂大队人马从公房涌出,里三层外三层集结完毕。
魏忠贤站于高台,厉声训示:
“都给咱家听好了!王恭厂炸了,定是逆贼所为。分三队:一队查现场,一队开会析因,一队整信息。敢有怠慢者,格杀勿论!”
番子们齐声应诺:“遵命!”人影如潮水般散开。
张录被一名太监粗暴推开:“滚出去!别碍事!”
他跟跄着退到街口,回望烟尘弥漫的东厂大门,心中苦涩万分:“完了,那东南的情报,再无人理会了……”他攥紧拳头,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愧疚,转身消失在混乱的街头。
“鸡娃!”张录心脏狂跳,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他如离弦之箭冲出东厂,一头扎进炼狱般的街道。
“闪开!都给老子闪开!!”他嘶吼着,奋力撞开奔逃的人群,跳过倒塌的篱笆,踩着滚烫的瓦砾和碎瓷片。在刺鼻的硝烟与血腥味中,他凭着方向感,拼命向王恭厂废墟冲去。
眼前的景象令他窒息:王恭厂已经化为一个巨大焦黑的深坑,断裂的残垣如同巨兽的森森白骨矗立着。坑边散落着扭曲的车架、碎裂的条石和焦糊难辨的碎块。稍远处,尸骸遍地,断臂残肢混杂在瓦砾堆里,微弱的呻吟与远处官军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
“鸡娃——!徐鸡娃——!”张录用嘶哑的声音拼命呼喊,在废墟边缘疯了一般翻找、挖掘。
一名疲惫不堪的收殓小吏冲他无力地摆手:“别白费力气了,小子!中心区的人……都成粉了,尸骨无存啊!”
张录指尖冰凉,却固执地冲到临时搭起的草棚下,颤斗着手掀开一具具盖着草席的残骸。浓烈的尸臭和绝望几乎将他吞噬——没有,始终没有那张熟悉的脸孔。
他跟跄着退到巨坑边缘,风卷着灰烬扑打在他脸上。这个在海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被深沉的无力感死死攫住。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愧疚:“孩子是跟着我来京师的……我却没能护住他……”
两日后,张录强打精神再次来到东厂。门禁森严,番子们行色匆匆。
他塞了银子求见刘福全,等了许久,才有一个小太监面无表情地出来传话:“总管正协理爆炸要务,不得空见你。带句话给你:东南的生意要紧,回去好生经营,莫要误了正事。”冰冷的官腔彻底掐断了他最后的念想。
张录默默地站在东厂高墙的阴影下,最后望了一眼依然烟尘弥漫的京城天空。他紧了紧肩上的行囊,转身独自导入逃难的人流,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如影随形,压着他一路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