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五月初一,登州港。
一艘插着漕旗的四百料(二百四十吨)大船,“混海龙叁号”,缓缓地驶入登州港。船板咯吱作响,海风里混着一股咸腥和岸上的烟火气。
船主张录站在船头甲板上,眯着眼打量这忙碌的港口,人来人往,船只交错,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热闹与紧张。
“呼……总算是到了!”
满脸稚气,个子非常高的年轻人,徐鸡,站在张录旁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脸上带着点终于到岸的轻松。
他转过身,对着张录,声音清亮地就报开了:“师伯!货物都清点过了,好象都对!松江棉布一千匹,漳州砂糖二百石,倭刀三百柄……”
话音未落,张录的眉头就锁紧了。他没有转身,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鸡娃!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第一,在船上,别叫我师伯!要喊‘船头’!”
“第二,谁安排你的活,你找谁回话。点货清帐这活儿,是陈大眼总管安排的!你该去找他汇报,跟我说什么?怎么到现在还拎不灵清。”
“第三,最重要!报货名报数目,这个事情能这样汇报吗。不分场合,瞎嚷嚷什么!要不要把咱们这趟货的本钱,一千八百二十两,也喊得满港口都知道啊?”
张录本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但长期作为上位管理者。“喜欢第一第二”的说话方式也不是天生这样的,是其作为管理者条理性、权威性、务实性的显著外在表现,用于有效传达指令、分析形势和教导下属。
徐鸡是张录过命兄弟徐三斤家的二小子,刚满十六岁,个头窜得挺高,就是这跑船的经验和人情世故还嫩得很。张录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当学徒,手柄手地教,指望着他能成器。
50多岁的张录,这人平常话不多,更不爱罗嗦。这会儿却是一连串地教训,足见他对这个师侄是真上心,简直当自己儿子一样在教。
小伙子被训得脸上火辣辣的,臊得满脸通红,赶紧应了一声:“是!船头!”低着头,一溜烟就钻进了船舱,找总管陈大眼去了。
刚进船舱门,正好和往外走的火长吉助打了个照面。吉助是倭人,但穿着打扮跟汉人没两样,完全看不出来。他手里拿着个黄铜罗盘,看见徐鸡娃,微微欠了下身,算是打过招呼,就擦肩出去了。
船舱里,总管陈大眼正站在舵轮旁边,刚跟火长交待完事情,无非是管好那四个负责帆索的缭手和桅杆顶上的了望手亚班,让他们好好干活。
陈大眼见徐鸡娃进来,便道:“鸡娃,正好。你跟我上岸一趟,去找登州牙行的老吴,把货的事对一对。这些事儿都是财副份内的活儿,以后你跑船,这些都得是你来张罗。”
天擦黑时,“混海龙叁号”总算在登州港挤到个泊位,28个船员里六个搭船的客商已下船。张录带着总管陈大眼和财副学徒徐鸡娃,住进码头边的福顺客栈。从二楼窗户望出去,还能瞧见自家船的桅杆。
……
子夜,登州港的宁静被骤然撕裂。隔壁泊位的“海昌九号”瞬间炸开了锅!二十来个矫捷的黑影如鬼魅般窜上甲板,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混杂着混乱的嘶吼在夜空中爆开:
“你家爷爷劫船!挡路者死!”
“护住货箱!保护东家!”
火把摇曳的光影里,模糊的人影疯狂推搡、搏斗,吼叫声乱糟糟地搅成一团,根本听不清具体喊些什么——真到了动手见血的份上,谁还有工夫报家门?
码头上的喧嚣如同沸水泼油,瞬间点燃。黑暗中,徐鸡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头狂跳,他跌跌撞撞地一头撞开张录的房门,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脱口而出:“师伯!码……”
“头”字还没出口,房内阴影中猛地探出一只铁钳般的大手!那是总管陈大眼。他闪电般捂住徐鸡娃的嘴,不由分说地将这愣头青整个儿拖进昏暗的屋内。“唔!”徐鸡娃的惊呼被死死堵住。
几乎就在他被拖进房内的同时,黑暗中响起张录压得极低、却透着严厉的呵斥,如同贴着耳根的毒蛇嘶鸣:“闭嘴!耳朵听着就行!”声音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命令。
徐鸡僵在原地,只觉捂住自己嘴的手掌粗糙有力,而黑暗里张录师伯那双眼睛,仿佛穿透了墙壁,正冷静地捕捉着外面每一丝混乱的声响。
陈大眼紧贴在客栈窗缝上,眯缝着眼睛向外窥探,声音压得极低:“盐枭劫船!连着上了好几艘船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庆幸,“还好咱们的火长吉助够机灵,察觉不对,早早让咱们的船起锚溜了!你听,隔壁老赵的船正遭殃呢,打得一塌糊涂。”
混海龙叁号上的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以说是商盗一体。生存能力自然不同一般。
这条船明面上打着漕运旗号,骨子里却是游走在律法刀锋上的武装走私船。他们深谙商盗一体的生存之道,凭借勾结厂卫的护身符、倒卖违禁品的暴利,以及堪比海盗的军事化行动力,在灰色地带如鱼得水。
张录平日里对徐鸡那些“船上规矩”的严苛训诫——分清称呼、严守汇报层级、绝不张扬货财——正是维系这种双重身份的内核法则。表面是商船的礼仪规矩,底下藏着的是对走私、贿赂、应对劫掠的冷酷与熟练。
张录在黑暗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嘲讽:“狗屁盐枭!那分明是登州卫指挥使陈璘那王八蛋,派他自家家兵假扮的!”
他语气转厉,“这厮私通建州女真,胆子肥得包了天!我看他装都懒得装了,只怕半年之内就要扯旗叛逃过去!”
随即,他话锋一转,透着笃定:“不过,放心,这帮人不是冲咱们来的。”黑暗中传来他摩挲硬物的细微声响,他摸出了那块刻有“漕运千总”的硬木腰牌,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
“第一,陈璘不敢动咱们。这趟过来,船舱里那一千二百担硫磺,就是给他的货!在外海已经交割给他派来的水师船了,合作顺利得很。这可是他专门给建州主子搜罗的军需物资,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他陈璘全家都得掉脑袋!他动我们?自断生路!”
“第二,”他掂了掂腰牌,“老子花大价钱捐来的这个漕运千总,可不是块木头疙瘩!登州知府吴襄那边,多少也得给我这点捐官的体面,不会轻易找我们麻烦。”
“第三,”他朝码头方向扬了扬下巴,声音压得更低,“瞧见没?搭我们船来的那位赵三爷,就是东厂的番子!江湖上混的,谁不知道我张录搭上了厂卫这条线?动我们,就是打东厂的脸!”
总管陈大眼立刻在旁低声附和,语气沉稳:“船头说得在理。登州卫这潭水深,鱼龙混杂,但真正能搅动风云、搞出阵仗的,掰着手指头数,也就您刚点出的这三家地头蛇——卫所兵、府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厂卫爪牙。”
一旁的小伙子徐鸡,也试探着接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初生牛犊的狠劲儿,又有点紧张:“陈总管说得对!咱们手上也不是吃素的家伙事儿。蠢货敢打咱们的主意,哼哼~~”他含糊地哼了两声,没敢把狠话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之意,在黑暗中清淅可辨。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混乱的夜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彻底撕裂,福顺客栈临街的窗户都微微震颤起来。
三百多名手持火把的衙役、弓手和巡检,如同决堤的潮水般从街口涌进码头。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紧张而兴奋的面孔。
领头的把总扯着脖子,声嘶力竭的吆喝在码头上一遍一遍重复:“知府大人严令!缉拿盐枭!格杀勿论!”那命令裹挟着冰冷的杀伐之气,在混乱的夜色中激荡。
衙役们高举火把,乱哄哄地冲入码头深处。
只见二十几个黑衣人正争先恐后地往海里跳,他们的动作敏捷如鬼魅,瞬间搅乱了水面。
“盐枭都跳水啦!快!快抓人!”把总吼得响,试图制造紧张气氛,但人却僵在岸上,焦急地跺脚,无可奈何。
火把的光芒在海面上摇曳,却照不亮那些黑影的去向。黑衣人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溜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岸上的一片混乱。
“格杀勿论!别让他们跑了!给我搜!”各领头的兀自嘶喊着,催促着手下。
回过神来的衙役们这才高举火把,手忙脚乱地在码头各处设卡围堵,仿佛真能拦住早已遁入黑暗的幽灵。整个码头被彻底封锁,无论是否遭了抢,所有船只都被严令不得动弹。
客栈二楼窗前,总管陈大眼紧盯着码头上这场闹剧般的“追捕”,狠狠朝窗外啐了一口浓痰,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妈的!陈璘这王八羔子的人抢完货,溜得比耗子还快!偷鸡不成蚀把米?放屁!接应的铁定是登州卫的水师船!雷声大,雨点小,人毛都抓不着一根!
吴襄的人倒好,专等这时候跳出来捡现成的!黑吃黑!真他娘的黑吃黑!”
张录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向身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写满了“真刺激”的徐鸡。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
“看见没?”他指向窗外还在咋咋呼呼的衙役们,“吴襄能当上这登州知府,全仗着东林党那帮人捅出了天大的窟窿。你以为他这会儿兴师动众,是真要抓什么盐枭?”
张录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错!他是来抢这些刚被劫走、来路不正的脏银子!用这些黑钱,去填他那本见不得光的烂帐本!”
……
衙役们的“搜捕”非常给力,如同跗骨之蛆,一直闹腾到天光大亮也未曾停歇。
他们提着明晃晃的钢刀,刀刃在初升的日头下闪着寒光,挨个船只搜查所谓的“盐枭同党”——这分明是他们驾轻就熟、老于此道的拿手好戏,一套套花样玩得炉火纯青。
搜查的手段花样百出,码头上处处是哭嚎和呵斥。
一名满脸横肉的衙役,抬脚就“哐当”一声粗暴地踹开了一艘小船的舱门。他眼珠子滴溜一转,瞥见角落里堆着几捆咸鱼,二话不说就胡乱抓了两捆在手里,“瞅见没?贼赃!人赃并获!”旁边一个船民颤巍巍地扑上来哀求:“差爷!那是俺们自家吃的咸鱼啊……”衙役一脚把人蹬开,“少废话!老子这算客气了!再嚷嚷,连你一块儿锁了当同党!”
另一条货船旁,几个衙役正挨个盘查船员。一个领头模样的,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得老远:“都听好了!按人头交‘孝敬’!一人十文,保平安!”一位老船工仅仅因为未能凑足十文钱,便被毫不留情地用冰冷的铁链锁走;
不远处,一艘稍大的商船前,带队的小头目眯缝着眼,盯上了愁眉苦脸的船老大。他慢悠悠踱过去,皮笑肉不笑的把手往船老大肩膀上一搭,言语间毫无遮掩:“窝藏盐枭?这罪过可不小啊……要想平安无事,兄弟,得加钱!”
衙役们借着搜捕“盐枭同党”的名头四处敲诈,但这祸事却沾不到张录头上。
相反,更令人意外的是,今日登州码头的运转效率竟反常地高得出奇。
卸货、上货都异常顺畅。那些往常光是排队、打通关节就要耗上三五天的事务,如今竟在当天就能办妥,效率快得令人咋舌。
船上最扎眼、最要命的违禁品——那批占了大半船舱、足足一千二百担的硫磺,早已在“混海龙叁号”正式靠泊登州港之前,就在外海秘密交割给了等侯多时的登州卫水师船只。
这一上午过得飞快。
银子开路,一路绿灯。
张录带着徐鸡打点完各路衙门,五十两、二十两、一百两银子流水般花出去。
给巡检司缴了“水脚银”五十两;给登州帮交了拜码头的“泊位钱”二十两;向九千岁(魏忠贤)徒子徒孙把持的市舶司税监缴纳了一百两的税银。
到了中午时分,张录与牙行老吴顺利完成了松江棉布一千匹的交接。他站在一旁,看着老吴手下的伙计将最后两匹松江布搬上了骡车。
张录将一份单据推到牙行老吴面前:“老吴,这是人参五十斤、皮子八百张的单子,北货南销的买卖,你按个手印!今天下午能装船吗?哦,要等到明天上午?甚好!瞧这码头乱糟糟的!”
老吴接过单据,蘸了点印盒里的红泥,在单据下方重重按下自己的指印,同时低声嘟囔着:“下午……怕是紧了些,要等到明天上午了。您瞧这码头,昨夜闹那么一出,乱糟糟的还没理顺呢……”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过,吴知府倒是白捡了三千两的‘贼赃’银子,乐得清闲了。”他接着说明装船安排:“这人参五十斤和皮子八百张,下午一准儿给您装上船。另外,那十匹良马在渔村备好了,得劳驾您派人去那边直接上船。至于那五十头活羊,明天上午一准儿送过来装船,眈误不了您启程。”
张录点点头,对牙行老吴的安排表示认可。码头上虽还有些乱糟糟的,但他们的船货交割,在银钱开道下,显得有条不紊。
东厂番子,赵三晃着腰牌走了过来——他正是搭船的六名客人之一。
赵三冲着张录一拱手:“张爷,北京的路引办妥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鲜红官印的文牒。
张录脸上没什么波澜,眼中却闪过一丝满意,当即从袖袋里摸出早已备好的五两银子,动作自然地滑入赵三掌心:
“有劳三爷辛苦奔走。我们约莫明天中午离港。今日,您且再安心休整一日。”
一旁的徐鸡眼尖,瞥见路引上盖的竟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印。他心头猛地一跳,年轻人藏不住事,忍不住凑近张录,压低了声音,带着满腹疑惑脱口问道:“师伯!赵三爷不是东厂的番子吗?这路引……怎么走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门路?”
“小声点,衙门里的事,水深得很!兴许有什么卧底、勾连之类的说法,谁知道呢?与我等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