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8月16日,晚上十点。
维尔纳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远处混凝土墙上的探照灯光束来回扫动。
三天了,那堵墙还在不停地加高加固,钢筋水泥的气味飘进窗户,混合着夜风中的硝烟味。
“老大!”
门被推开,凯勒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他的额头上挂着汗珠,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黑市那边乱套了!”凯勒关上门,走到桌前,“黑市的人今天又打起来了,为了抢最后几箱香烟。”
“伤人了吗?”维尔纳转过身,语气平静。
“没有,但场面很难看。两个人在巷子里扭打,把箱子都摔破了,香烟洒了一地。”凯勒搓着手,兴奋劲还没过去,“其他人就在旁边看着,没人敢上去劝。老大,现在整个黑市都在说,只有你手里还有货。昨天来了好几拨人找你。”
“让他们等着。”维尔纳重新坐回桌前,弹了弹烟灰。
凯勒愣了愣:“可是————价格已经涨了三倍了。咖啡豆从一马克一百克涨到三马克,香烟从五马克一包涨到——”
“会涨到十倍。”维尔纳打断他,“墙建起来才三天,恐慌还没到顶峰。”
他在笔记上画了一条曲线:“你看,现在是这里。”他指着曲线开始上扬的部分,“大部分人还在观望,还在期待墙只是暂时的,过几天就会拆掉。他们手里还有点存货,还有侥幸心理。”
维尔纳的手指沿着曲线继续往上:“等到一周后,等到那些囤货的人把存货卖光,等到普通人发现再也买不到西方货,等到绝望真正降临”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凯勒,嘴角扬起一个冷静的弧度:“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卖方市场。”
凯勒盯着那条曲线。他跟着维尔纳也有几个月了,见过他很多次精准预判,但每次都会被他的思维方式震撼。别人看到的是眼前的三倍利润,但维尔纳看到的是未来的五倍、十倍。
“对了,”维尔纳合上笔记,抬起头,“马蒂亚斯那边有消息吗?”
“有!”凯勒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他让我转告你,明天下午两点,弗里德里希大街边境检查站。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当面说。”
维尔纳接过纸条,展开扫了一眼。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一切顺利,需要见面。
他划着火柴,看着纸条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还有别的消息吗?”
“韦伯牧师那边传话,说教会这两天收到的捐赠”请求暴增。”凯勒翻看着自己的小本子,“还有伊娃,她说外贸商店今天来了几个新顾客,看起来象是高级官员的家属,都在打听西方商品的价格。”
维尔纳点点头:“知道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
目送凯勒离开,维尔纳重新坐回桌前。他打开抽屉,拿出另一本笔记,翻到标着“待解决问题”的那一页。
第一行写着:克虏伯。
维尔纳盯着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同一时刻,东柏林米特区的一间老式公寓里。
克虏伯坐在书房的皮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只有窗外的街灯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
他六十出头的年纪,银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使在深夜独处时,也穿着裁剪精良的深色西装。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深邃而锐利,象一只老狼,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刻也保持着警觉。
他慢慢啜饮着威士忌,每一口都很小,很慢。
这是他保持冷静的方式一在暴风雨来临时,越要放慢节奏,越要控制呼吸。
书桌上摆着一叠报告,都是这三天的情况汇总。他已经看了五遍,每一个数字都记在脑子里。
货物清单上的数字在一天天减少。
客户名单上一个个名字被划掉。
供应商那一栏,已经有超过一半标注了“失联”或“拒绝合作”。
克虏伯又喝了一口酒,感受着液体滑过喉咙的灼热感。他需要这种刺激来提醒自己,事情还没有糟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还没有。
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克虏伯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副手科赫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又一份报告。他看起来很疲惫,眼圈发黑,衣领有些皱。
“又有两家供应商断了联系。”科赫走到书桌前,把报告放下,“火车站那边的人说,现在管得太严,暂时不敢动。码头的线也断了,那个调度员被调走了,新来的人我们完全不认识。”
克虏伯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示意科赫继续。
“边境警卫那边的情况更糟。”科赫翻开报告,“我们原来合作的六个人,四个被调离,一个正在接受审查,只剩一个还在原岗位—一—但他传话说,现在上面盯得太紧,不敢有任何动作。”
克虏伯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小口。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斗。
“还有,”科赫尤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今天黑市上,维尔纳的人又出现了。他们在收购外汇券,出价比我们高百分之二十。”
克虏伯的手指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这是他唯一流露出来的情绪波动。
“还有一件事。”科赫看着克虏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今天下午,我们的手下,为了抢最后几箱香烟,和别人打起来了。当时黑市上有很多人,都看到了。”
克虏伯终于抬起眼睛,看着科赫。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有人受伤吗?”
“没有,但箱子摔破了,香烟洒了一地。”科赫顿了顿,“其他人都在旁边看着。老大,这对我们的声誉很不利。”
克虏伯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慢慢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微弱的光。
“科赫,”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二年,老大。”
“十二年。”克虏伯重复了一遍,“那你应该很了解我。”
“是的,老大。”
“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克虏伯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慌乱?发脾气?骂人?把这个酒杯摔在墙上?”
科赫不敢说话。
“我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十五年,”克虏伯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象是凿在石头上,“见过各种风浪。1953年的暴动,1958年的大清洗,哪一次不比现在危险?但我现在好好的在这。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您冷静?”
“因为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忍耐。”克虏伯重新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科赫,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愤怒只会让人失去判断力。越是在危机时刻,越要保持冷静,越要看清全局。”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深邃:“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好。墙建得太快,我们来不及反应。但这不代表就没有机会了。”
“老大的意思是————”
“我在观察。”克虏伯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小口,“观察新的格局,观察其他人的动作,观察可能出现的缝隙。”
“那维尔纳那边————”
听到这个名字,克虏伯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表情依然平静。
“说说这个年轻人,你都知道他什么?”他说。
“最关键的是,”科赫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墙建起来之前,他疯狂囤货。咖啡、香烟、西方商品,什么都囤。当时黑市上所有人都嘲笑他,说他疯了,说他会砸在手里。但现在——”
“现在他成了唯一还有稳定货源的人。”克虏伯接过话,语气平淡得可怕。
“对。”科赫点点头,“而且根据我们的调查,他好象还有新的渠道正在开发。”
克虏伯沉默了。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教堂和维尔纳的见面。
那时克虏伯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只觉得维尔纳不过是个长得还算体面、
手腕灵活、野心勃勃的新晋黑市客,仅此而已。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会成长到这个地步?
“老大,”科赫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主动接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