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匡说到那妖啃食其子尸身之时,满堂寂然。
而此时,黎言清却忽觉脑中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锋利之物剖开了一道旧痕。
他脸色骤变,眼神晃动。
那画面,他竟似曾见过。
青身白毛的妖物,雨夜奔逃的女子,洞房之中那腥红一幕一帧帧,一幕幕,竟都与他昏迷时所梦毫无二致。
黎言清不是在听一场別人的遭遇,黎言清梦中亲歷的一切,正是这场惨剧的原貌。而梦中的他,正是段家那已死的儿子。
他猛地吸了口凉气,冷汗从背脊冒出。
“你怎么了?”王渊虹侧过身,看见徒弟神色不对,便伸手拉他一把,將他带到偏处,低声道:
“是不是害怕了?没事,妖物虽强,咱们未必不能除——若你实在不想掺和,为师也不会逼你。眼下退去尚来得及。”
黎言清却摇了摇头,神情凝重:“不是害怕师父,那妖,我认得。”
王渊虹一愣。
只听黎言清继续低声道:
“那几日在破庙昏迷,我並非毫无意识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正是那段家少爷,我亲眼看见那女子披上嫁衣,又亲眼看见她在洞房之中褪去人皮,化出原形。”
他咬了咬牙,声音低沉:“她是妖,唤作『画皮』。
老道正欲带著黎言清转身离去,忽听身后“哗啦”一声。
段匡竟带著一眾段家男丁齐齐跪下,声音洪亮,齐声高呼:
“还请道长除妖!”
王渊虹一怔,黎言清则忙上前將段匡搀起,一边道:
“段员外快快请起,贫道虽学艺未精,然除这小小妖祟,却是信手拈来!”
王渊虹闻言,面色微变,袖中拢指,眸中闪过一抹沉思。
这小子是真是不怕死。
段匡扶起身,道:“那妖物作恶后便逃入山林之中,我家上下虽欲追查,却也无从下手”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的远山,道:“如今踪跡虽不明,但多半还藏匿在那座靠城北的荒山里。”
王渊虹与黎言清顺著他手指望去。
正是他们进城时的那一座山。
段匡继续道:“若能除却此妖,段家上下感激不尽。”
一番话说罢,段家眾人退去,安排师徒二人入住客院。
是夜,月上中天,屋中灯未尽。
黎言清与师父密谈道:“师父,那妖物我应付即可。你不妨留守段家,若它夜里再犯,也有人应对。”
他顿了顿,眼角一笑,“况且,师父惜命,这安排最为妥帖。”
王渊虹闻言,气得直吹鬍子,“你小子尽占口头便宜。
但话里却听不出半点真正的责备。
“你有几分把握?”他终於问。
“十之八九。”
“你倒真敢说。”老道嘆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两张符。
“一张寻妖符,催动后,可嗅妖气,一张急行符,可疾行一炷香,什么时候用,你自己看著办。”
黎言清收符入怀,郑重抱拳:“多谢师父。”
王渊虹轻哼一声,不再说话,只淡淡留下一句:“別给我死在山上。”
第二日清晨,山色尚迷,雾气氤氳如纱。
黎言清早早起身,洗漱过后,便走出屋外。
他吩咐段家下人引他前往那桩惨事发生之地——那间新房。
下人迟疑了下,似不愿接近,但还是硬著头皮领路。两人走过曲廊、穿过垂柳掩映的甬道,终至那间偏院婚房门前。
门是闭著的,斜斜的木栓早已歪斜,屋檐边的红绸早失了顏色,像是风乾的血。 黎言清推门而入。
室內仍保持著那夜婚事时的布置:堂前贴著的“囍”字已捲起半边,微风过时发出簌簌声。红烛未曾点燃,安静地横在供案两端。
床上,是早已乾涸的血跡,大片大片地溅在红被与床褥之间,似猩红开。空气中尚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脂粉混合的味道,令他眉头一皱。
黎言清站在门槛前,久久未语。
梦中之景,与此间无二。若非当日梦境太过清晰,他此刻恐怕也只以为是人言添饰之说。
他曾在梦中做过新郎。
而那身红衣之下,藏著的,却不是人类的骨肉,而是妖祟的贪婪与血腥。
“果然是一场註定的局。”
黎言清轻声开口,不是感慨,是確认。
隨后退了出去,转身將门轻轻合上。
他向段家取了些乾粮和水袋,与段匡告辞,又向师父王渊虹一揖作別。
“你当真要一个人去?万一”
“师父留守段家,以防妖物夜晚下山,再生事端。”
---
上山的路比他记忆中更清晰些,毕竟曾走过一遍,如今再走,只觉石阶虽湿滑,却无初来时的茫然。
脚下偶有乱石、藤蔓,若非他脚步稳实,早已绊倒好几次。
终於,熟悉的破庙出现在视野尽头。
仍是那副模样,一处残破不堪的荒庙,庙门半开,瓦片坠落,檐角倾斜。庙门口几块石砖歪斜著,像是早年信眾铺设的香道,如今早已废弃。
庙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尊被砸断了头颅的神像。像身犹存,衣袍开裂斑驳,但本应庄严的神首却不知所踪,只留一个黑洞洞的断口,令人生怵。
黎言清缓步而入,轻车熟路地走至神像前坐下,將背上的包裹放在身侧,取出乾粮,隨意啃了几口。
山中安静得近乎诡异,除了偶有鸟雀惊鸣,便只剩风声拂枝。
他靠著断神像而坐,目光平静地扫过庙中各处,心中不觉浮出那句老人言:
“一人不入庙。”
庙者,神之地。无神之庙,更是阴气聚地。
他自然知晓,这种地方久无香火供奉,阳气不存,又身居深山,极易成为孤魂野鬼、精怪妖邪的聚集之所。
更何况,这里已经是他梦中妖物现身之地。
“破庙阴寒,削人阳气,聚山中煞气,最容易引来那些东西”
黎言清喃喃道了一句,目光落在破败香案上。
旧香炉早已裂开,供案上散落著些香灰和纸烬,角落里还有鼠咬痕跡。
他抬手,將寻妖符取出,运气催动。
隨即鼻间嗅到一股淡淡的腥臭。
黎言清神情凝重:这味道虽淡,但確实是妖气。
“看来,果真离此不远。”
他將手按在包上,包內还藏著急行符,王渊虹赠他的那把铁剑,还有秘密武器。
今日来此,就是要等那妖现身。
若画皮真藏於此庙,那便再好不过。若它未在,迟早也会感受到这里阳气渐盛、道符布布,来此探查。
黎言清便在这儿守著。
守一个夜晚,或者两个。
总之,只要它还在这座山里,它就一定会来。
山风再起,捲起地上枯叶。
断头神像依旧俯视著庙中静坐的少年。
一人不入庙,而他偏入其內。
引妖伏身,斩邪除祟。